總管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這小廝一身短打還算幹淨,頭髮包著幘頭,露出一副還算清秀的眉目。總管沒見過他,想應該是新來的,才會膽子這樣大。


    於是總管抬了抬下巴,「你去吧。」


    那小廝應聲端走了膳盤,推門而入,又周到地合好了門。


    眾人立刻又把耳朵貼了上去。


    「孤不用。」是璐王的聲音,冷厲得像一根繃緊的弦,馬上就要斷裂了。


    那小廝卻沒有說話,眾人隻聽見他將膳盤放在桌上的一聲輕響。總管心裏一緊,這果真是個不懂規矩的!


    「孤說了不吃你沒聽見——」


    璐王暴戾的聲音戛然而止。


    眾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然後,裏頭竟然便沒了聲息。


    「你,」晏瀾難受地滾了滾喉嚨,「你怎麽來了?」


    她安靜地解開幘頭,任長發披落下來,晃了晃腦袋,眉眼都是他熟悉的樣子,那樣溫柔而優雅,「我聽聞你在找我,不想你費事。」


    他說:「我找不到你。」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樣說話,活像個受了委屈的婦人在耍賴,可她聽見之後,卻似乎心情變好,嘴角勾了起來。


    像一輪殘月一樣,勾了起來。


    「我已經不在九坊了。」她說得很輕巧,「我在白虎街那邊找了活做。」


    他眉頭一皺,「怎麽迴事?」


    「我爹趕我出來了。」她將手擱在桌上,手指甲無意識地摳著膳盤上的金漆紋路。


    他笑了,「在你打了我一巴掌之後?」


    她點了點頭,「他知道了我與你一處……就算我打了你一巴掌,他也不能解氣。」


    他說:「那你當初該多打幾下的。」


    她細聲細氣地道:「可我沒捨得。」


    沉水香裊裊上升,將空氣凝成纏綿的雲霧,緩緩沁入肌膚。他忽然拉了她一把,她便跌進了他的懷中。


    是從那草原上來的少年,身軀結實地緊繃著,蘊藏了豹一般矯捷冷定的力量。她過去很貪戀他這懷抱的氣味,她已經許久沒有聞見了,這樣幹淨的氣味,與她過去所熟知的整個世界都不一樣。


    「嫮兒,」他側頭輕吻她的發梢,她閉上了眼睛,「我是舍盧人啊。」


    「嗯?」她懶懶散散地應了一聲,聲調微揚,是不自知的魅惑。


    他的唇貼著她的太陽穴,輕輕開合:「你還走不走?」


    「我能走到哪兒去?」像是被他的氣息燙著了,她啞了聲音。


    他輕笑,笑得有幾分浮蕩,像誤入春閨的浪子,將銅扇柄磕了磕手背,「也對,你走不出我的手掌心。」


    她說:「一著不慎,我除了認輸,也沒有別的法子。」


    ***


    聖旨傳來的時候,已經是真正的春日光景,司天台裏花木扶疏,紅白茶花開到了極盛,刻香鏤彩,宛如善睞的女子流眄多情。未殊難得地沒有去考星塔上,而是搬一把圈椅坐在後院天井邊看書,薔薇花還沒有開,從高高的院牆上潑下來漫天的紫藤,喧賓奪主地纏滿了花架。風吹過,庭中草木相和,間關一二黃鸝啼鳴,婉轉催人流連。


    他一手執著書,一手擱在椅扶手上撐著頭,長發鋪在雪白的衣袍上,眉目靜默,好像看得很入神,可是書頁卻始終沒有翻動。


    與他相隔幾步遠的石桌石凳處,正有個少女在認真地點檢著藥材。


    她繞著石桌走動,將藥草一一歸類放在一處,動作已盡量放得輕微。她今日穿了一件碧色素緣雲間半袖,大約是嫌熱,還將裏衫的袖子捋了起來,露出小半截潔白如藕段子的手臂。薄綠百疊裙輕得好似沒有重量,隨著她的來來去去在草葉間拂動,宛如蝶兒輕顫的翅。她看來看去,又發覺哪處不對勁,跑去房中拿來了一本書,便站在原地翻看。


    他終是將書合上,「有什麽問題?」


    她頭也不抬,「你幫不著。」


    他好脾氣地沒有搭理。她螓首微垂,咬著唇,盯著書的樣子像在跟什麽較勁似的。陽光被重重藤蘿篩得稀薄了灑落下來,她難得有這樣安靜的時候,他感到新奇,同時也感到美好。


    這時候,無妄在月門邊探出腦袋,朝他招了招手。他站起身來,走了過去。


    「聖旨。」無妄悄聲說,「古公公在前頭候著了!」


    他眉心一冷,望了一眼庭中的少女,便往正堂走去。


    古公公本已坐下,見到他來,又站起來,笑逐顏開:「老奴要恭喜仙人,賀喜仙人!」


    未殊麵色不動,隻撣了撣衣襟跪下來,「請公公宣旨吧。」


    古公公在他這裏軟釘子吃得盡夠,這會子也隻是一僵,便抖開明黃帛書念道:「黎民苦旱久矣,日前普降甘霖,皇天共沐,天命所賴,社稷之福,著司天台監正入宮聽賞,欽此!」


    未殊領旨謝恩,便欲叫無妄來送客,愣是叫古公公給喊住了:「仙人,那場大雨,當真是您給求來的?您本事可太大了!」


    未殊淡淡道:「在下並沒那麽大本事。」


    古公公皮笑肉不笑:「我這裏恭喜仙人,實在也不是這樁事。」


    未殊眼簾微抬,「公公說的是?」


    「聖上還有一份口諭。」古公公臉上的肉都笑在了一處,「命仙人入宮聽賞時,將那個女娃娃也帶上。」


    未殊沒有隨他笑,也沒有接旨。他隻是站在地心盯著古公公,目光幽深得看不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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