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倒是個驚喜,此等無所作為,在下甚是喜歡,隻是山河公子死得過於突然,在下不得不將消息散布出去,引更多人前往屍山亂葬崗湊湊熱鬧,順便也將雲陸道長引了過去。”


    山河一愣,原來雲追月是被人有意引到屍山亂葬崗的。


    “所幸,他順利趕上了,隻是沒想到宵皇祭師去招魂,還能順便把你給埋了,如此方不被紅綢娘拖了去。”少年輕描淡寫。


    “我若被紅綢娘拖去,不正好麽?省得你到處找我。”


    “世人慕長生,可長生最難得,越是難得的東西,人們越是能爭到頭破血流,如此才合我意。”少年一副怡然自得的表情,好似一切都被他玩弄在股掌中。


    山河抿了抿嘴,將話題繞了迴來:“二十年前你就布下此局,也就在我救你的五年後,你到底……”


    少年哼笑一聲,道:“離開天機穀後,我跋山涉水,背井離鄉去到了西護之地,便是在那個地方……”他有意停了下,凝視著山河的臉,“容貌盡毀……”


    心房微微一顫,山河盯著少年,眸中的怔色久未退去。


    “自那以後,我便過著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忍辱偷生就為了有朝一日,能將所受一切盡數奉還給世人!”


    少年的目光陰沉得可怕,繼續道,“你以為我當真稀罕修容草?當然,修容草的確能助我辦成許多大事。”


    “冤有頭,債有主,你要報複這個世間,但不是所有人都對不住你,人世的災難已經夠多了……”


    “你做什麽不好,偏偏要做爛好人?為這肮髒的人世值得麽?這世間有幾個不為私欲爭個你死我活?若非如此,又怎會被人輕易利用?”


    “你造這深深的殺戮罪孽,何時休止?!”山河攥緊了拳頭。


    “我造的?”少年嗤笑一聲,“枉你活了這般久,還是一葉障目,你倒是看看這世間,何處不像鬼域?鬼域又怎無殺戮與罪孽?”


    “分明是你自己心裏有鬼,你心裏住著什麽,便能看到什麽。”


    “我的公子啊,試問你自己,幾次被世人逼得走投無路?如今倒會可憐起他們來了?在下真要送你兩個字——活該。”


    山河氣得咬牙,一掌將少年推倒,哢嚓一聲,木頭腦袋一瞬離了身子。


    “這一切不幸皆為你一手策劃!你放大從前的痛苦遭遇,將自己囿於已然過去的不如意中,這是作繭自縛!是對命的迷信,而非知命!”


    “你懂‘知命’何意?”


    遠處傳來一聲反問,伴隨著輪椅軲轆聲響,是本尊來了!


    偃師推著知命徐徐而來。


    山河斂著眉,盯著對知命很是恭順的偃師,這人臉色死白,許是被那斷臂奪去了半條命,卻仍吊著半口氣,低眉順耳隨在身後。


    “偃師……”山河目中掩著驚濤駭浪,想起那些傀儡人來,便是一陣怒火中燒,恨不得一掌果決了他。


    這麽想著,手中撚著的石子,就已冷不防擲了出去。


    知命開扇一揚,飛石彈開,偃師也迅疾閃身躲了開去。


    這瞬山河已近前來了,豈料足下一滯,險些栽倒,雙腳似被什麽牢牢抓住了。


    定眼一視,原來是那細如韌絲的傀儡線,此刻正纏著他的腳,使他不得前進半分。


    見他慍色橫溢,似要掙脫,知命慢搖折扇,提醒道:“山河公子,這傀儡線沒有靈力是掙脫不開的。”


    “同惡相濟,自絕於天,死路一條!”山河恨得牙關緊咬,拳頭攢緊,怒目直瞪著他們二人。


    他的雙腳如灌了鉛,道道白光順著絲線滑過,瞬時自腳下纏繞到身上來,令他周身都不得動彈。


    狠話還未罵出口,偃師大手一揮,一股勁力將他拖了過去。


    偃師僅用一隻手,便輕而易舉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山河吃勁,臉頰迅速漲紅。


    “山河公子,傀儡線雖難解,刀劍或許可一試,隻可惜,如今你連刀劍都使喚不了了。”知命抬眸看他,頗有憐憫之意。


    他如蜻蜓點水般提及刀劍,用意顯而易見,山河豈會不知?


    引玉劍自是召喚不出,可他身上仍有把三塗,無須靈力即可召出。


    三塗於他們而言,殺傷力不大,但對朝天歌卻是個要命的隱患。


    此刻召三塗麽?除非他傻了。


    山河隻顧盯著偃師的雙瞳看,盯得對方眼底的殺意愈來愈濃烈,方鄙夷問道:“你也是為了長生不死,才與他同流合汙?”


    偃師沒有答話,手中的力道加重了些,被知命一清嗓,就鬆了下來,卻仍掐著山河不放,謹防他出怪招。


    “偃師大人若是為了長生,此刻便不站在此處了。”知命話語中透著些涼薄。


    想想也是,若為了長生,那便是與他為敵,與他為敵者,焉能活命?


    知命隨即歎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罷了,不過生來不平凡,就被定義為異類,明明是位良工巧匠,有著驚世絕才,卻被世人孤立,甚至是唾棄……”


    說到這兒,偃師的麵頰微微抽搐了下,神情與此前的知命略有不同,除了懷才不遇的不甘,還有些許恃才傲物的狂妄。


    知命淡然道:“偃師大人不愛長生,他已經活膩了,不過夙願未酬,那一生極致追求,恐怕除了在下,便再無人能助他實現了,如此一來,成為盟友也是冥冥中的安排。”


    “極致追求?傀儡人麽?將人活活剝皮嗎?”


    山河憤懣於胸,偃師氣得瞪眼,胡子微抖,那隻掐他脖子的手卻依舊沒有用力。


    知命接口道:“山河公子,你可冤枉偃師大人了,送到他麵前的材料,要麽半死不活,要麽死得透透的,他雖做傀儡人,卻做不出將人活活剝皮的事來。”


    對於知命的話,山河自是半信半疑,可知命騙他又有何意義?


    “那水行者與風行者呢?”且不論是否活人與死人被剝皮,若論殘忍程度,那風、水二行者的皮可是被整張剝落下來的。


    知命一挑眉:“他們也著實有些可惜了,不過是跑去給離縱闋報個信,便被隱久發現了,死在隱久手下,我們也是撿了個漏,既然死了,那便讓他們死得其所。”


    “報信?”山河想起了在隱久陣中見到的離縱闋,這才明白了過來——


    “好一個坐山觀虎鬥!離縱闋死了兒子,找不到我,必然會將這筆賬算到隱久頭上。隱久雖是藏了起來,卻被風、水二行者泄露了蹤跡,離縱闋才會找上門去,你借隱久的手解決風、水行者,又讓兩個難以對付的高手自相殘殺,以便你坐收漁翁之利!”


    知命笑了起來,目光透著幾分惺惺相惜,道:“知我者公子也。”


    “風、水行者雖早已叛變,但他們是為你賣命,你卻毫不負愧地讓他們去送死?”


    “風行者與水行者雖是得力助手,但他們既能叛一次,必定也會叛第二次,後顧之憂還是有的。”


    “你聽到了麽?就算是同一條船上的,遲早有一天都會被他踢下船,你也不例外。”山河這話衝著偃師說。


    知命斜睨了偃師一眼,偃師將山河放開了,終於迴道:“老夫心願已了,是死是活但憑城主吩咐。”


    這話一出,山河默然片刻,原來對技藝的癲狂,也能讓人拋卻生死,盲酒師常醉如此,偃師亦如此。


    末了,他問偃師:“有一事我至今想不明白,你未曾見過我,也未曾見過宵皇祭師,又是如何做出我們二人容貌的傀儡人?”


    偃師看向知命,知命幽幽歎了口氣,道:


    “看來天機老人什麽都沒對你們說。天機數術又豈止能占人命數,人之言行、脾性、容貌特征甚至是身上的傷疤,都能夠算得出來。就算是宵皇祭師成日以麵具示人,亦不妨礙在下測算,並且能做到分毫不差。


    隻是多少有些低估了你們,本想讓傀儡人將你們分開,豈料,還是被你們一下識破了。倒也不是偃師大人的技藝出了紕漏,而是你們太讓我驚喜了。”


    原來如此!此等精微數術,好則造福世間,壞則遺患無窮,關鍵在於傳人,按莊胥的話講,天機數術若所傳非人,用在不當之處,無疑是個災難,孰料莊胥一語成讖了。


    山河聽出了一身冷汗,好在對方冒充的正是朝天歌,若換作他人,他還未必就能辨別真偽了。


    “不好意思,我們之間還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傀儡人或許隻對玄門中人有效,譬如讓傀儡人假扮成我,出現在各地以混淆視聽。”


    知命微微挑眉,道:“雕蟲小技讓山河公子見笑了,在下本想趁亂直接將公子接到敝處來,想不到中途殺出了個宵皇祭師,他還真讓人意外,不過……”


    他語氣陡轉,對著山河的臉,一揚扇子,山河驟覺渾身一軟,直接跪倒在他跟前。


    知命探身向前,近在咫尺盯著他的臉,道:“你不是不跪神煞牆麽?”


    山河擰著眉,逼沉住氣,身體直接往旁邊一倒,有氣無力道:“這種便宜,你也休想占去。”


    知命眸中跳躍著若顛若狂的東西,似狂妄似野心,他俯身看倒地的山河,一臉同情道:


    “世人對無法掌控的命運,皆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山河公子,在命運麵前,不得不俯首稱臣啊。”


    山河嗤笑了聲,滿眼寫著不屑:“你莫不是以為,世人都會向命運叩首服輸吧?”


    知命的臉立馬沉了下來,隨即一絲哂笑又掛上了嘴角:“怎麽?你還不認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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