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命?!”山河一驚,警覺地後退了一步。


    他不確定眼前少年是傀儡人,還是被利用的普通人。


    但看那狡黠般的神情,分明與知命無差。


    “山河公子……”少年緩緩直身坐起來,將兩隻腿盤好,似乎有些得意之色,“很意外是麽?”


    “傀儡人!”山河提起一掌,就要劈過來。


    少年抬眸,眸光的清澈漸退:“這才是在下本來的麵目!”


    見山河動作稍滯,少年聲音忽變得陰沉:“事到如今,山河公子還是沒想起來麽?”


    知命的真實麵目……確實有些熟稔。


    山河皺眉遲疑,適才的悸動是有些許似曾相識,但眼下他很煩跟知命打啞謎。


    “我的耐心有限,你引我來此,就是為了讓我猜謎?”


    “這不是山河公子想知道的麽?”少年歎了口氣,目光看向遠方,似乎並不擔心山河會突然一掌劈死他,“二十五年前的南海地,公子可還記得?”


    原還擔心對方會耍什麽花樣,被他這麽一問,山河著實一愣,二十五年前……


    當他發現偌大人間,竟然了無生趣時,人已晃悠到了南海地,既然無處想去,幹脆就在南海地深山野林處隱居下來。


    多年以來,山河不曾與他人有什麽交集,也不打算繼續遊曆人間,直到有一天,被他發現了蠪侄的存在,他一路追蹤,途中遇見了一個雙腿有疾的少年……


    “原來竟是你……”他好一陣恍惚,才驀然想起。


    難不成當年救下的那個自尋短見的少年,就是如今的知命!


    少年欣然笑道:“山河公子總算是想起來了。”


    可山河卻笑不起來,他實難想象當初那個無辜可憐的少年,搖身一變,竟成了舉世禍首。


    “一個想死卻沒有勇氣的人……”少年自嘲笑著,“幾次對著江麵望而卻步,哪怕將竹子削尖對準胸膛了,都不敢刺進去,好不容易決心走上死路了,卻遇到了一個多管閑事的人,這便是緣分,山河公子你說對吧?”


    而這個多管閑事的人,就是他。


    山河突然感覺心裏沉甸甸的,彼時的少年雙腳有疾,行動不便,卻一心尋死,無奈前幾次尋短見的勇氣總是差些,直到下定決心一死了之時,卻被他救了去。


    這是什麽緣分?孽緣罷了。


    “你是因此事怨恨我?怪我救了你?”


    他天真猜想或許是因撿了少年一命,害人家飽受折磨,致使積怨在心,而遷恨於他。


    “若是隻有這般胸懷,怕是走不到這一步了。”少年淒然一笑道,“山河公子救了在下,在下必然是感恩戴德,否則也不會供著公子了,在下所做的這一切,不過是為了造命罷了。”


    “造命?”山河有些愕然,這是要同命運鬥爭了,他目光冷了下來斥道,“你確實是在造命,當你以天下人為肉啖食之起,你便在為自己的萬劫不複造命!”


    “萬劫不複?”少年忽然笑了起來,笑得有些狂,“人命危淺,壽在旦夕,何懼萬劫不複?即便是萬劫不複,我亦與這世間沉淪到底!”


    這番話若是放在從前,山河定認為——身秉傲骨的一腔孤勇,與死不認命的少年意氣,皆是難能可貴。


    但這話自知命口中說出,味道卻變了,他那雙眼冰冷得駭人,似藏著個深淵,帶著一種毀天滅地的信念感。


    那一刻,山河滿腦子想的不是此人瘋了,而是此人言出必行,且一定能做到。


    這讓他冷汗滲背,心底微微發寒。


    當年救下知命時,也曾問過其過往,但對方閉口不言,山河也就無從得知了。


    如此看來,世人也曾對不住他吧。


    “在下生來殘疾,被父母遺棄大街,自小乞討,受盡饑寒淩辱,始終咬牙堅持,卻不知活下來做什麽。”


    知命輕聲笑了下,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荒唐好笑的事。


    “後來我給自己做了張輪椅,從此不在地上爬,幸好練得一門手藝,還能勉強過活,卻總有人以欺辱他人為樂,他們把我一切都毀了,連苟且偷生都不肯給我,我想過一死了之,卻沒有勇氣……”


    知命用極其平淡的語氣述說著,臉上毫無波瀾。


    “公子說得不錯,可離開故地,另覓新生,談何容易?”


    山河曾經那番誠懇的話,讓迷途少年懸崖勒馬,之後他便離開了南海地,追兇獸去了,也不知少年後來活成何樣,是否認真活下去。


    而待他重迴南海地時,便再也沒有少年的消息了。


    或許隻是人生中匆匆一過客。


    “你是因為自己的遭遇才……”


    少年截口道:“山河公子,人生苦短啊,憑什麽我生來就得要遭受不公?我不像公子自小有人圍著轉,還有人拚了命去守護……”


    山河聽得眉頭一蹙,道:“這便是你滅世的理由?你憑什麽決斷他人的生死?”


    “一個被錦衣玉食養出來的人,如何能共情我們這種人的痛苦……罷了,不理解又如何?山河公子以為救了我,從此我的人生便太平了麽?”


    這話讓他心頭微震,山河片刻默然,又聽少年喃喃道:“幸好,幸好,老天還未折磨夠我,舍不得讓我死去,便派了一位好心的老人前來拯救。”


    山河雙眼放大:“你說的可是天機老人?”


    少年饒有意思地挑了挑眉,意味深長道:“正是。”


    果然!


    什麽天機不可泄露……天機老人可真會護犢子。


    山河目光一斂,旋即追問:“兩年前,是不是你對外透露了天機者的存在?”


    少年忽而直視他的目光,坦然道:“在下不才,得天機老人不棄,習得天機數術,從此改頭換臉,便有了‘知命’一名。藝成之後,窺得自己的壽數……”


    他嘴角扯出一抹苦笑,繼續道:


    “在下想改命,天機老人卻讓我順應天道,可我不甘心,人歲不滿百,讓我受盡苦難,卻連半百都不肯給我……我要向天道贖迴那些本該屬於一個正常人的日子!”


    “……即便如此,天機老人總該有恩於你,你不該這麽恩將仇報!”


    山河隻是琢磨不透此人的極端做法,而天機者的遭遇,到底是自食其果還是牽連在內?


    “你既然能得天機老人真傳,必然也成為了天機者,為何要讓同門遭受此等無妄之災?”


    少年甚不在意道:“天機老人的確是在下的授業恩師,在下也曾在天機穀中任過占司,可自我洞察世間存在永生之命開始,天機老人便將我逐出了穀,讓我斷了念想,此後更是將我苦心孤詣的圖讖樓摧毀,可我恩將仇報了麽?”


    聽得出來,知命的話語聲裏,痛恨中還帶著些感激。


    隻是想不到十年前被推倒的圖讖樓原是知命所造。


    可讓山河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天機老人明知日後會有一場災難,為何還要將知命趕出穀?


    “所以,你懷恨在心,以此來報複天機者?”


    “不是!天機穀的不測之禍我雖有責任,但我並無害他們之意。他們存在於世,會壞了我的計劃,而我隻是將他們藏起來,待時機一到,我自然會放了他們。”


    天機穀雖被毀,但天機者都還在,知命此言並無差,而他若有改命與毀天滅地的想法,第一個跳出來阻止的,必定會是天機老人,知命的顧慮正在此處,是以,不惜通知鬥幽宗,借隱久之手將他們困在無間道。


    山河咬緊了後槽牙:“為了達到目的,你真是不擇手段……”


    倘若天機者沒有泄露分毫,亂世之禍是否就不會發生了?


    事到如今,山河仍抱有這樣的幻想,隻是這麽想著,他就不會聯想到是否源於三百錢的那次算命,或源於朝天歌的那次減壽,或源於他的那次重生。


    無奈幾經生死之後,他也分不清何處是因,何處是果了。


    “好說,阻我者通常都不會有什麽好下場,玄門中人如此,宵皇祭師亦如此。”


    山河克製著要殺他的衝動,沉了沉氣,道:“既然你擔心朝天歌會從中阻撓,又為何讓玄門中人在屍山亂葬崗追殺我?若非如此,或許我這輩子都不會去到宵皇之地,更不會遇到他。”


    少年唇角一勾,道:“你可知鬼淵一直不太平,宵皇祭師意識覺醒也是遲早的事,即便你不去找他,他也會去找你。”


    “可既然你想殺我,又為何要等到二十年後?還讓玄門中人攪和進來?”


    “若我隻看到十年運數,或許我就不會布下此局了,隻因看得太久遠,要考慮的情況自然多了些。”


    “那可真是難為你了。”


    少年嗬嗬一笑,道:“布局宜早,用計宜巧,還需等待時機,否則前功盡棄。至於為何讓玄門中人參與進來,無非就是讓他們狗咬狗,相互牽製罷了,也順道給自己解決了後顧之憂。”


    他歎了口氣,看向山河的神色有些怪異:“隻是,多年不見,山河公子竟然能弱到被紅綢娘一招斃命,這倒是在我意料之外。”


    山河挑起了眉頭,定睛看他,似乎有些不可思議:“也有你算不準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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