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傳習館雅室內。


    莫聽倒了杯茶,舉杯至額前,恭恭敬敬地給一滿頭銀發、須眉皆長白的老者獻茶。


    老者端坐在重席上,右手的無常杖直立在側,他接過熱茶,抿上一小口,麵色紅潤得似剛開懷大笑過。


    此老者便是失蹤已久的天機老人莫問。


    隱久死後,由他築起的無間道崩塌了,囚禁其間的天機者們,自然也得救了。


    “為兄知你有話要說。”莫問徐徐開口,目光溫和地看著莫聽。


    莫聽雙手交疊放在腹前,道:“不急,來日方長。”


    莫問淡然一笑,道:“也罷,還是為兄自己交代省事。弟子們都迴穀了,大祭師讓我在此先住下,待天機穀整頓好了,來人接了再走。”


    莫聽道:“兄長說話一如既往避重就輕,這些我能不知麽?”


    莫問道:“我看你是沒興趣知道這些事吧。”


    莫聽撩起眼皮:“你倒是了解我,那就該知道我想說什麽。”


    老者頷首道:“還是等他們二位來了再說吧。”


    話音才落,門外的莊胥擦了擦淚水,下了樓。


    傳習館外,兩個頎長身影穿過朦朧夜色徐徐走來。


    朝天歌提著燈籠與山河並肩而行,不知是否為錯覺,莊胥總感覺他們是有說有笑走過來的。


    他微愣片刻,揚起個笑臉,迎上前去,深施一禮道:“勞煩二位辛苦一趟。”


    朝天歌道:“不礙事。”


    山河抿嘴笑道:“我們也是一路散心過來。”


    莊胥將他們請上了樓,入雅室後又退了出來,規規矩矩守在門口。


    雅室內四位相互行禮問安,唯獨莫問所行之禮最為莊重,對象是山河與朝天歌。


    驚得他們不敢領受,忙不迭將其扶起,齊聲道:“擔不起如此大禮!”


    “二位是前輩,絕對受得起。”


    莫問定眼細看著朝天歌,眼神中凝著幾抹滄桑的內涵光芒,敬意有加。


    須臾,他將目光轉移到山河身上定住,態度謙和溫恭。


    莫問所言甚是,論功德,受此大禮不為過,若論歲數,他們是長者,也合乎禮數。


    一旁的莫聽輕咳了聲:“打擾二位安歇了,還請入座。”


    待他們落座,莫問敬茶,率先開口道:“以茶敬二位前輩,聊表謝意,若非前輩相救,天機者絕無生機!”


    山河不由得臉紅了起來,看向朝天歌,他那張白得清透的臉,絲毫不見靦腆羞色。


    微頓片刻,他們心照不宣地接過茶飲了下去。


    莫問以茶表敬意,與莫聽表歉意的方式如出一轍,不愧是親兄弟!


    山河瞟了莫氏兄弟一眼,二人雖有幾分相似,但一位神光內斂,偏老練穩重,另一位慈眉善目,多幾分安定祥和,氣質上略有不同。


    朝天歌道:“想必一切皆在天機老人意料之中吧。”


    即是說,天機者被他們所救,也並非巧合,而是“定數”。


    莫問微微頷首,誠然應答:“不敢欺瞞,的確如此,”他看向山河,“確切地講,十年前就已知曉。”


    山河心頭一悸,微思量,問道:“莫非當年關閉圖讖樓……正因知曉了這一切?”


    “算不上一切,隻知曉大概。”莫問絲毫不訝異他知道圖讖樓的事。


    莫聽目光閃爍了下,他離開天機穀二十年,十年前的事他也知之甚少,更不知圖讖樓是因此關閉的,他平平說道:


    “即便十年前已知天地命數,此間長不長短不短,十年努力亦不能改變什麽。”


    聽到這般“事不關己”的話,莫問不但沒生氣,反倒覺得親切了起來,無聲笑道:


    “趨吉避兇,天經地義。生為天機者,肩負著使命,為蒼生創造更有利的生存條件,才是天機者存在的意義。”


    莫聽不敢苟同,道:“隨順因緣方為上策。”


    又開始了麽?莊胥兒時常聽二位長者論述天機,多年不見,感覺依舊在,此番竟惹得他再次熱淚盈眶。


    好在朝天歌及時轉換了話題:“兩年前,隱久如何找到天機穀?”


    此問題在他們過來的一路上就已探討過,結果一致認為天機者內部出了叛徒。


    這一問,倒是把天機老人問住了,他搖頭捋須,炯炯二目微閉,道:


    “一切緣造,因果早定,答案或將浮出水麵,還請二位前輩盡早做好準備,耐心靜待時機到來。”


    聽這話,他們對望一眼,想來又是天機不可泄露了。


    “冤各有頭,債各有主,走到這一步,天機者確實是無以塞責……”


    山河截口道:“既然是走到這一步了,再說什麽也無濟於事,若以我自身得失來論,”他望了朝天歌一眼,“經曆這般兇險也值得了,”語氣忽地一轉,“但若以無辜世人遭受的一切而言,無論如何也彌補不了。”


    這是彌天大罪!


    與天機老人適才所言的天機者存在的意義相悖。


    莫問長歎一聲,道:“天機者也承天之命,天命豈可違?”


    莫聽接口道:“早知如此,還要尋求什麽折中之法呢?”


    莫問道:“盡人事,聽天命。”


    山河沉思片晌,試問道:“若讓我們得知,是否也將改變接下來的局麵?”


    天機老人如此隱晦,想必與另一位“高人”的存在相關。


    隻見他撚著長須,目光在他們間遊走須臾,道:“二位可有未了心願?”


    聞言,他們不禁斂神挺身,難不成此事還將禍及性命?


    山河鄭重其辭問道:“此話何意?”


    天機老人看向朝天歌,道:“大祭師,人間與幽冥仍有諸多未了事,忙起來便會無日無夜了,”他又看向山河,“該做的事趁早做了吧,心無掛礙,方可放手一搏。”


    天機這對莫氏兄弟,言語諱莫如深,與他們交談真如打啞謎,字句皆要揣度,走神片刻或將錯過重要的話。


    但他們此番前來就是窺探天機,若能輕易揣度得到,便也不是什麽天機了。


    可天機老人這話到底是何用意呢?


    莫問看了莫聽一眼,問道:“你是否應承了前輩一事?”


    莫聽急速掃了山河一眼,看樣子對方還未反應過來,遂點了點頭。


    山河還在沉思中,朝天歌的手隔著袖子戳了戳他,他才迴神問道:“何事?”


    “我記得你說過曾向莫長老提出了需求,那是……”


    提及此,山河竟將滿腹疑慮焦愁丟得一幹二淨,內心不禁騷動起來,唇角難掩的笑意,將朝天歌看得一愣一愣。


    須臾,他又正色地問莫聽:“莫長老,眼下合適?”


    莫聽道:“合不合適,你問我作甚?不該問你身旁這位麽?”


    說的也是!


    山河凝視著蒙在鼓裏的朝天歌,片刻興奮再到緊張,竟然躊躇偃旗息鼓了,再次將目光轉向了莫聽,莫聽瞥了他一眼,那模樣在朝天歌眼裏,幾近唆使之意。


    “這……”山河看向了莫問,莫問點了點頭道:“此事宜早不宜遲。”


    被莫氏兄弟一言激得他熱血沸騰,似乎全身都滾燙了起來。


    “到底是何事?”朝天歌忍不住皺眉詢問。


    山河稍稍平複了內心的波動,沉靜片時,恍然道:“我明白了,多謝二位指點。”


    莫問無常杖一握,對朝天歌道:“心懷善意,隻在正途,不走偏頗,方能坦蕩地從心所欲,大祭師如此,冥王亦如此。”


    朝天歌鄭重點頭,欲言又止,天機老人既不透露那位“高人”的情況,想必有所忌諱,而他今夜所言,顯然話中有話,斟酌良久,他問道:“隻需從心所欲?”


    莫問依舊輕撚著他的白須,道:“從心所欲,水到渠成。往往有些小事可反複斟酌推敲,理性看待,但有些人生大事,還須遵從內心。”


    談至深夜,莊胥才將他們送走。


    朝天歌望了望夜空,五星依舊不見光芒,心底無聲一歎。


    恰好,山河也歎出一聲,道:“聊了這麽久,一言以蔽之,時機未到!”


    朝天歌忽然道:“你怨恨他們嗎?”


    畢竟是天機者將他的情況泄露出去的。


    山河沉默了陣,迴道:


    “你有沒有覺得,當你正在經曆痛苦的時候,你會恨死那個讓你遭受苦難的人,而當你熬過去了,你迴頭想想,其實很多都可以釋懷。


    我怨他們但也謝他們,他們隻是個契機,若無天機者,或許這一切會以另外一種方式呈現,避免不了。


    我們隻能改變事情發生的方式、影響的大小,若有扭轉乾坤之力,或許還能改變事情的性質。”


    “我們做到了,不是麽?”


    “因為大祭師與天機老人一樣,盡人事放第一啊。”山河麵有得色,不自覺甩起了功德囊。


    功德囊被朝天歌發現後,強行要山河戴在身上,朝天歌看他那感覺似在玩命,遂提醒道:“莫將它玩丟了。”


    山河湊近來,打趣道:“丟了正好去幽冥陪你。”


    朝天歌止步了,認真了起來:“若是你自己不惜命,丟了命,我幽冥大門不會為你開,便隻能在人間遊蕩,你也永遠見不到我。”


    這句似乎透著威脅,何況是出自朝天歌的口,他向來說到做到,隻是他忘了還有冥道這一法則。


    山河立即正經了起來,收斂了笑容,道:“好罷好罷,我一定好好惜命,陪你到地老天荒。”


    朝天歌雖是嗔怪,但也知他隻是隨口說說,便不會揪著不放了,反倒是雅室內山河與莫長老他們的“秘密”,在他心間徘徊不去。


    “你……”他們異口同聲。


    山河搓了搓手,笑道:“你先說。”


    朝天歌微頓了下,道:“若時日真的不多了,你最想做什麽?”


    山河雙眸亮起,倏忽拉著他就往山道上奔,道:“我們去看日出吧。”


    看暖陽,看日升日落。這是朝天歌在幽冥時的念頭。


    “這就是你的心願?”朝天歌狐疑地看著他。


    “以前這種想法是求之不得,如今雖能實現,但在我這兒,更是求之不得。”


    奔上了山頭,恰好迎來曙光,曙光破雲而出,射穿了暮冬的寒氣。


    “咚——”祈樓的黃銅大鍾敲響了,將厚重卷雲下那點點透出的光襯得似仙境般。


    “正好趕上了!”


    山河喘著氣,一臉堆笑,還散著紅光,轉眼看向朝天歌,在他那雙迎著晨光的眸中,好似看到了一個鮮活的人,這個人正滿心歡喜。


    他唿了口氣,道:“我有話對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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