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在墓廬外頭大抵聽夜明人提到些許,但看朝天歌這般反問,山河不由得挺背肅穆起來。


    “被送迴的屍體,是經過拚湊的……”朝天歌雙唇微顫,聲音失了力量。


    死無全屍?!山河一瞬怵然,倒抽了一口冷氣。


    難怪朝天歌滿腔忿恨,哪怕紅綢娘灰飛煙滅了,依舊難以消除他心中的怨恨。


    山河緊捏著紙錢,雙目透著的火光,燃燒著恨意,喃喃道:“若真被阿澤看到,他會失控……”


    “……阿澤他,恨我嗎?”朝天歌好似從心裏問著。


    山河解釋道:“他隻是不理解,並無恨你之意。”


    朝天歌佇立在墓碑前良久,轉身去看了朝爻。


    將朝爻墓前的長明燈點燃,看朝天歌意難平地撫著墓碑,山河將另一壇酒灑了地,以表哀悼。


    “招魂迴來,朝爻可有說了什麽?”


    “他迴來不過片時便要消散,我隻好將他重新引入了幽冥。”


    原來如此!


    否則他也不必逼問紅綢娘了。


    山河心裏想著,麵上難掩的苦澀。


    朝天歌聲音低低,道:“朝爻生前有一心願未了,我答應過他,卻不能幫他實現……”


    字字重如千斤。


    看來朝天歌不能釋懷的除了朝爻之死,還有應承他的話。


    山河忽想起了拾澤說的,溫和問道:“可是出行任務前,你答應他的條件?”


    “看來阿澤什麽都告訴你了,”朝天歌語氣微弱,“他曾想搬到暖煙閣去住……”


    山河皺了一下眉頭,隨即問道:“那、阿澤知不知情?”


    朝天歌搖了搖頭,道:“當時,阿澤抗拒朝爻,根本不可能答應。”


    “可你還是先答應了朝爻。”


    “此事,是我自作主張,我以為阿澤在經曆過一些事後,會改變對朝爻的印象。可是……”


    “可是,沒等到朝爻迴來……那你後來可曾向阿澤提起此事?”


    “……未曾。”


    “為何?”輪到山河意難平了。


    朝天歌低下了頭,似乎在請求朝爻的諒解:“我怕他知道後,會更加難受,我想等他長大些再提的……”


    可是,拾澤自始至終都不知道這件事,到死便一切石沉大海了。


    山河神色木然,心裏頭卻似灌入了寒風,又空又冷。


    他想起了若憫臨死前說的,心意的迴響,無論結果是好是壞,最讓人心酸的終是猜測的無果。


    風吹長明燈晃動得厲害,朝天歌紅了眼,憶起拾澤曾在小築院牆外徘徊的身影,不禁落了淚——


    “阿澤,你在找什麽?”


    “我、我在找南海地的種子。”拾澤有些慌亂,不知所措地退到一旁。


    “什麽種子?”


    “……會飛的種子,風一吹就不見了……”拾澤的聲音很輕,就像一陣風般。


    “那你找到了嗎?”


    “沒有……為什麽我不要它時,它總是出現,而我要它的時候,它就躲起來了啊?”


    “……那你試著不找它,看它會不會自己出來?”


    “不會了,不會了,它永遠不會出來了……”他順著牆角滑下來,抱著雙膝,茫然無助地四下望著……


    縱使歲月涼薄,不能遂人願,至少曾有段日子,真心待過彼此,好歹這苦中還透著絲甜……


    “我虧欠他們太多了,連一句話都沒帶到……”


    朝天歌自責不已,撫著碑的手和心一樣發顫。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迴到祈樓的,隻是躺在榻上凝望著虛空,許久,才翻身坐起。


    亥時,山河終於迴來了,一進內殿,就見朝天歌一身寬長白衣,立在映景屏窗前,放飛了幾隻知悉鳥。


    “大半夜的,你做什麽呢?”山河靠了過來。


    朝天歌道:“讓知悉鳥巡一巡邊境的情況。”


    “你可真是一刻不得清閑!”山河斜靠著憑幾,抓起案上的冬棗就咬了起來,“你家朝光是棵好苗子啊。”


    “如何?”朝天歌就他身旁端坐下,執筆書寫,筆鋒縱逸雄勁,寫的是什麽,山河探了頭也沒看明白。


    “他啊,靈性十足!你寫的是你們宵皇的文字?”山河一臉怪訝,看著像是符文。


    朝天歌搖頭,淡淡說了句:“祈天書。”


    山河的視線卻從筆端遊走到他的唇上,這兩片唇似蘊著神奇的魅力,讓人細端著便忍不住想親近。


    朝天歌擱了筆,將祈天書卷起,認真打了結,端放在一旁,才轉眼便見山河那雙迷離的雙眸,一瞬啞然。


    山河按耐不住,欺身過來,托起他的下巴深吻了下去。


    朝天歌忙不迭將山河的臉捧開,忍住躁動,提醒道:“這、這是在祈樓……”


    “啊?是啊,此處供著的牌位,最大不就是你麽?”山河有些耍賴似地笑著。


    “祈樓不、不得……”朝天歌有些難以抗拒他突如其來的熱情,隻好閃身躲開了。


    山河笑他正經得不是時候,調侃道:“不得行苟且之事對吧?親一下怎麽就苟且了?”


    他碰了碰唇上那點冰涼,有些麻麻的,讓人清醒也讓人沉淪,意猶未盡,“也罷,你那小築何時才能修好啊?”


    他這百無聊賴的語氣,更讓朝天歌窘迫羞赧:“……在修著,不出三日……”


    “還要等三日啊?”他拄著額,幹淨的笑容不斷衝擊著對方佯裝的淡漠,企圖消除他那點忸怩。


    朝天歌無奈地看著他,微微歎了氣,道:“明日須得去一趟城裏,我要找莫長老。”


    山河聞言跳了起來:“正好,我也想找他。”


    翌日,他們在城中出現,還是引來了一路的矚目與跟隨,幸好巡司及時出現控了場,才讓他們順利逃開了。


    城中的受災情況並不嚴重,隻是少了往日的活力。


    忽聽到一壺老道的聲音,山河循聲望去,才看清屋後的榆樹下,老道正向一群小童,聲情並茂地講述當年遇到兇獸蠪侄的故事,一如既往將他說得神乎其神,難得小童圍坐在樹下也聽得津津有味。


    山河笑著搖了搖頭:“這個老道,還真是童心未泯。”


    朝天歌在一間小舍前駐足了。


    小舍簡單,戶門緊閉,山河湊過來詢問:“這是何人的?”


    “原來是給訓蠻人當值時暫住的,聽聞慶生搬來此處,便過來看看。”


    朝天歌的話音剛落,啪嗒幾聲響,地上滾落了幾個壞果子,一個黑色身影很快從他們眼前消失了。


    “慶生?!”山河奔了出去,一下就抓到他了,他一身黑衣,卻是蓬頭垢麵,才對上山河雙眼,就一把將他甩開了。


    “慶生……我是山河!”山河從他那驚惶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絲不妙,慶生好似不認得他了。


    他才一恍惚,就又被慶生逃脫開了。


    山河一路追了去,一麵追一麵喊他的名字,奈何慶生穿進熱鬧的街市,就不見了人影。


    砰!慶生撞上了一人,還撒了一地的東西,他撲倒在地,那散落的一片片稀奇的東西,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胡亂地一抓便往嘴裏塞。


    莊胥被撞得暈頭轉向,他鬱悶地從地上爬起,撣了撣衣上的塵,便看見一人將他的藥材都塞嘴裏了。


    “你幹什麽?!快吐出來!!”


    莊胥一把將他提起來,生氣地搖晃著他,甚至伸手就要往他嘴裏摳,“這種東西怎麽能吃?快吐出來啊!”


    可慶生並不配合,還幹噎了進去,拚命甩著頭不讓莊胥摳嘴。


    周遭陸陸續續圍了些人,這時從人群衝出一人,雙手環住慶生,突然將他抱開,也不知道使了什麽勁,慶生就將適才吃了的東西盡數吐了出來。


    “山河?”莊胥怪訝地看著他。


    山河麵色凝重,看著吐出東西的慶生在嗚嗚哭著,他心裏難受極了,也沒顧得上和莊胥說話,人群中一句兩句雜音就鑽進了耳朵:


    “好端端的一個人,說瘋就瘋了,唉!”


    “真是可憐啊,還這麽年輕。”


    “往後的路還長呢,舉目無親,誰來照顧啊……”


    莊胥也聽到了,似乎為他剛才粗魯的舉動感到愧疚,想上前看慶生,又不知該說什麽,隻好默默將地上的藥材撿起。


    兩人坐在台階上,山河揪心地用手撫著慶生的後背,雙目濕熱,貌似也要彈淚了。


    “慶生,我們迴家好不好?”他的聲音很是輕柔,怕嚇到慶生。


    慶生沒答,隻顧著抹眼淚,哭得稀裏嘩啦。


    朝天歌走了過來,莊胥旋即作揖:“大祭師。”


    他點了點頭,在慶生麵前蹲了下來,對他伸出了手,溫聲道:“把手給我吧。”


    慶生不願,看他的眼神也是極為陌生又抗拒。


    朝天歌伸出了另一隻手,手中有兩顆糖果。


    慶生雙眸倏忽亮了。


    山河瞪大了眼,不是稀奇他身上會有糖果,而是稀奇他竟然會哄人。


    朝天歌一板正經道:“你把手張開,我把糖給你。”


    莊胥也看得一愣一愣的,這完全不是大祭師的風格啊。


    果然,慶生還是將手徐徐伸到他麵前張開了,朝天歌在他掌心上勾了道符,他覺得癢便想縮迴手,山河立即抓住了他,正當他準備發作時,一顆糖果恰好安撫了他躁動的心。


    同樣地,另一隻手也被勾了道符。


    “你畫了什麽?”山河詢問。


    朝天歌道:“定心符。可讓他心智安寧,助他驅除雜念與焦慮。”


    “他到底是……”莊胥想問卻不好開口。


    “或許是兄長離世,他難以接受,才變成這般模樣。”山河心裏明白,失去至親的那種痛苦,可慶生終究不是他,若是崩潰那便是徹底的。


    朝天歌道:“他在城中有訓蠻人照看著,隻是白日裏訓蠻人要支援修繕,才放他一人四處遊蕩……”這是剛剛才得知的情況。


    “不如……”山河想將他帶在身邊,莊胥卻道:“不如我看著他吧,這些時日,我還算清閑,何況方才我也多有無禮之處……但夜裏我可不會照顧。”


    山河笑了笑,目光移到他手中包著的藥材上,詢問道:“你送藥去何處?這也不是迴傳習館的路啊。”


    一說起這個,莊胥就歎了口氣,道:“師叔讓我送藥給城主,城主受了箭傷,箭上有毒,傷了心氣,這段時日一直在調養排毒,這些藥是外敷用的。”


    說起城主朝鳴尋,朝天歌差點將他忘了,眼下也正好到了他的居所前。


    山河道:“去看看他吧。”


    “太好了,”莊胥忽然道,可語氣聽不出一點興奮,“大祭師若是去探望城主,煩請勸勸他配合用藥吧。”


    山河挑了挑眉,問道:“他不配合用藥?幹什麽不配合?”


    莊胥無奈地攤攤手,語氣中難掩幾分嫌棄,道:“城主金貴,脾氣又臭又硬,千金之軀又碰不得,算了,我還是重新去買包藥吧。”


    聽完莊胥近似心累的抱怨,山河嘴角抽了抽,印象中朝城主也不是這種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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