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歌迴想起四年前的一個雨夜……


    他那座剛落成不久的風行小築,忽有神秘來客造訪。


    若憫因公外出,朝天歌獨自撐著傘開了門。


    門外是一身著黑色大袖衫、衣襟半敞的男子。


    那帶卷的長發被雨淋濕了,鬆鬆垮垮耷拉著,借著偶爾的閃電亮光,他才看清了男子的麵容。


    這男子絡腮胡未接鬢發,五官如刀削的臉無一絲生氣,雙目幽深看了他一眼,就跪了地。


    朝天歌一愣,卻也知對方來自幽冥,而且還不止一個來。


    他注意到對方始終彎曲著的半臂,似乎抱著什麽,還未等他詢問,男子便哀求道:“求……救……”


    他說話並不利落,口齒不清,但目光清澈透亮。


    男子緩緩移開了遮擋的手袖,露出了個兜著紅肚兜的鬼嬰。


    這鬼嬰躺在他的臂彎中,閉著眼,長睫落在肉肉的小臉上,黑白太過明顯。


    鬼嬰微張著慘白的小嘴,魂靈卻快要消散了。


    朝天歌一見這鬼嬰,竟莫名生出股親切感,雙眉微皺,立即請他們入內。


    “他是……”山河問的是那男子。


    “是鬼伺幻化的人形。”


    “鬼伺?!”山河訝異片時,突然醒悟,難怪拾澤能不費吹灰之力就將鬼手掰開,“原來……那鬼伺與阿澤是何關係?”


    “……主仆。”


    “……阿澤那麽小為何會入了幽冥?”


    朝天歌一臉愁容,道:“阿澤是蠻人棄子。”


    “棄……子?”山河心中一驚。


    “蠻人原有兩個部落,部落間常開戰,阿澤是其中一部落首領之子,才剛出世,首領便戰死了,部落戰敗便將此怪罪在阿澤頭上,欲將阿澤推上祭壇,灑血祭戰神,鬼伺被迫抱著他連夜出逃,可終究還是逃不出……”


    朝天歌沒說他們如何死去,但可想而知,那是一群原始蠻橫的人,還能將人如何惡劣對待?


    “因此,宵皇才有了訓蠻人麽?”


    朝天歌微頓,頷首承認。


    那是一群需要教化的野蠻人。


    山河驀然想起拾澤的笑容,憂傷難以自抑,他愴然問道:


    “那後來你是如何救活他的?阿澤同我說,他是三年前才見到你的?”


    朝天歌點頭道:“後塵師父讓我迴爹娘故裏是有道理的,此地山川有靈,可養心魂神性,阿澤便是用山川之靈氣養成的,又因曾有皇鳥棲息,靈息尚存,阿澤才有了皇鳥之翼。”


    原來如此!


    是以,鬼伺主仆因被朝天歌的執念朝然所救,才能尋到執念本尊,又因朝天歌救活拾澤,而對他感恩戴德,長侍左右,隨傳隨到。


    “山川精純的靈氣讓阿澤蛻變,僅一年,他便長成了少年模樣,並能恆久不變。”


    山河心裏難受,若拾澤非身消魂亡,定也能長生不死……


    他深吸一口氣,道:“阿澤說第一眼見到你,就認定你了,即使粉身折翼,碎骨無存……”


    而拾澤最終也真為此付出了性命,在此世間蕩然無存了。


    朝天歌雙手禁不住顫動,愁緒縈懷,眼淚也落了下來。


    山河抬手抹去了他的眼淚,一把將他抱住。


    拾澤是朝天歌親手養大,論情感定要比他濃沉。


    “他說這種話不敢對你說,怕傷到你……”


    可無論是何人轉述,皆同樣會心傷,還久久不能平複。


    朝天歌哽咽了,淚落不止,已濕了山河的肩。


    山河兀自將悲傷咽了迴去,輕撫著朝天歌的後背。


    哭吧,想哭便哭罷。


    忍不住便不忍了罷。


    他的阿澤有時呆裏呆氣,有時又直率坦蕩,還一如既往地天真,但若為自己在意的事物,總是能拿出十足的熱忱來對待。


    所以啊,阿澤的消失,似乎挖走了每個人心間的一塊肉……


    過了許久,門外相迎的朝光,聽到動靜,旋即稽首。


    才開門,朝天歌便聽伏地的朝光朗聲喊道:“朝光見過十二世祖。”


    朝天歌一愣,若不是山河提前知會了,定會被嚇到,他有些不適應,將朝光扶起,道:“不必如此……還是稱大祭師吧。”


    猶豫再三,他依舊覺得“大祭師”的稱謂至少他習慣了,且聽著不膈應。


    身旁的山河不由心底一歎,難為這些孩子了。


    朝光向來對朝天歌敬意有加,自從得知其為宵皇先人時,便更加畢恭畢敬了。


    “是。”朝光也不糾結,大祭師怎麽吩咐,他就怎麽做。


    朝天歌定視著他雙眼,正欲開口,卻被身旁人拉衣袖提醒了,隻好抿嘴忍住。


    山河目光巡了一圈,問道:“雲陸道長呢?”


    “他有事先迴去了。”朝光順口答道。


    “迴去?雲陽地?”山河訝然,但見朝光微頓,搖頭道:“不是,他迴寨子裏去了。”


    山河挑眉看向一臉平靜的朝天歌,輕咳兩聲,揚聲道:“此次真是多虧了雲陸道長相助啊。”


    朝天歌接了口道:“朝光,切不可怠慢了雲陸道長。”


    朝光隨即欠身,又聽朝天歌補充:“還有一眾相助之人。”


    走出祈樓,三生人雙眼才掠過朝天歌的臉,便都伏地叩拜了。


    朝天歌無聲一歎,隱去一身鬼氣,帶著山河去周遭幾個寨子視察災後重建情況。


    朝光自覺跟在後頭,保持五步之距。


    “我還是……”朝天歌緩緩開口。


    山河第一次看到朝天歌如此猶豫忐忑,於是提醒道:


    “你可是答應了我,日後除了祭祀祈福,其餘時刻都不戴麵具,才一盞茶工夫,你這就反悔了?”


    從前,他以為這張臉最好能藏起來,省得天妒人怨,如今,他想明白了,還是不能讓朝天歌活在麵具底下。


    “不然,你就這麽來想,你們宵皇人難得見一麵十二世祖,那是多麽神奇的體驗,若我山家先祖顯靈,能賞臉出來相見,那我還不感動得熱淚盈眶?”


    朝光耳力好,心中默默讚同山河的話。


    朝天歌糾結中就已來到了寨子前。


    寨門前正運木材的幾個年輕人,才往他們瞥過來一眼,就定住了眼珠子,隨即看看巡司朝光,再看看前麵那位紅衣的,可不就是畫中的十二世祖麽?


    隨著幾聲驚唿,整個寨子都歡騰了起來!


    朝天歌懵然遲疑了下,山河在旁輕推了一把,他才定了定神,走了進去。


    見到十二世祖那一眼,寨民們紛紛停下手中的活,額手稱慶。各種神情在他們臉上跳躍著,激動之情溢於言表。


    寨中的一位巡司匆忙趕來,對朝天歌行了禮,人們才恍然過來,全行了稽首禮。


    他們這番舉動,少不了說書人的濃墨重彩。


    此為朝天歌於寨民麵前的初次露臉,難免不自在,時不時還會轉眼求助山河。


    山河向他微微彎起笑容,輕聲在旁安撫道:


    “於你而言,這些人都是後生晚輩,對你行禮也是理所應當,再說了,你救人於水火,也絕對受得起人們的尊崇,你就把心放寬了吧,當做是他們表達情感的一種方式,你若是不接受,或者難為情,他們會更加不知所措的。”


    話雖如此,可他依舊有些局促不安,尤其是在眾人不知是何意的目光注視下,使他每走一步都深感怪異,連他一貫的沉著都失卻了。


    山河又溫聲提醒:“你終究要習慣的,無懼他人目光,無懼他人言語,從容地做你自己。”


    朝天歌微頓片刻,掃了眼如今整個寨子的修葺情況,雖各項皆井然有條地進行著,但地裂從寨中穿過,開了道深溝,破壞了寨子的整體格局。


    他從人群中走過,向寨主詢問寨中受災群眾的安頓情況、房舍與農作物受損情況、修繕工作安排等,一談及這些,他便忘了適才的窘境,從容得似換了個人。


    寨主卻忘了儀態,多次走神,好在山河在旁化解尷尬,才讓對方肅然起敬。


    朝天歌轉頭交待寨中的巡司:“就按寨主匯報的跟進,寨中出現的溝塹,若非原來的,皆需用土填上。”


    “得令。”


    知悉情況後,他們走了一圈後就出來了。


    “山河,你是對的,仁者襟懷當能容眾愛物,心量寬博。”朝天歌有感而發。


    山河笑道:“你向來如此,隻是不曾摘下麵具麵對他們,有些不自在罷了。”


    “我的意思是,若有可能,當與天地一般生養涵育萬事萬物,對一切人畜草木皆有親和之意。”


    “如今你已做到了啊,當然,如你能不為一人一物揪心,那便是世人眼中最好的你,也是宵皇人最了不起的先祖。”


    “……你知我並不能。”


    “所以啊,既然不能,就不要那麽來要求自己。”


    山河眯縫了眼,瞥了眼身後的朝光,繼續解釋道,“我知道你對自己的要求很高,幾近完美,但我不希望你做那個‘最好的你’,隻想你做最真實自在的你。”


    縱是神仙也難做到毫無私心、一視同仁,再怎麽博愛天下,也總會有所偏頗。


    而若被眾人的期望所綁縛,不僅絕對做不到,還折騰身心,即是如此,又何必汲汲以求?


    朝天歌若有所思,一路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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