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再也念動安魂咒了,他便透過月光,靜靜凝視棺內兩具骸骨。


    臉上定格住一個悲苦的神情,心底裏的遺憾、懊悔與恐懼皆太過沉重,已浮不出表麵來。


    那伴隨山北尋一輩子的引玉劍也入了棺中。


    山河緩緩將棺木合上,一瞬剪斷了不舍的視線,剪斷了這輩子本該長久的天倫之樂。


    他定定抱著棺木好一陣子,才起身釘上釘。


    清冷的夜,空蕩的院內隻有釘子發著刺耳的響聲,還伴隨著他一兩聲輕喚:“阿爹,阿娘,躲躲釘子。”


    聽聞人死後,身歸塵土,魂歸幽冥,一如那安魂咒中言,滾滾紛紛、淡淡嗔嗔,其實最終都歸靜靜平平。


    但他深信,爹娘還在,也許此刻正在某處偷偷看著他,看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如何料理他們的後事。


    可為何即使他開了玄竅,依然看不到爹娘的魂靈呢?


    是因太久了,等不下去了麽?


    山河心中猶如千刀萬剮,碎裂不堪,強撐他意識的,唯有讓爹娘入土為安。


    他將孝帶綁於頭上,脫去了外衣,穿上最粗的生麻布衣,紮上白腰帶,再小心地將棺木,連同大小兩塊無字石碑拖上了板車,並用大粗麻繩拉動,連夜運棺出宅門。


    待朝然找迴山宅時,驚見門口一地的紙錢,便知山河迴來過。


    他心緒難寧,一路追著撒落的紙錢而去。


    夜風肆虐,將紙錢吹得到處都是,朝然失了方向,不知那股風將紙錢從何處帶來的,他追出城門岔路口,不知所蹤也隻好匆忙間擇一路奔去。


    曾經的教書老先生,有念叨過一句話,讓山河記憶深刻:山川有靈無主,屍骨有主無靈。


    是以,他深信,隻要尋得一處有靈的山,即便僅剩骸骨,隻消將屍骸安葬山上,也會有靈氣。


    麻繩拉車,軲轆軲轆響,山道難行,使得他肩上都磨出了血來。


    就在這時,板車哢嚓一聲,車輪榫眼架壞掉了,板車傾倒,棺木滑落。


    他急忙扶住,不讓碰地。


    看樣子,板車是不能繼續前進了,他隻好拉過麻繩,將棺與碑捆綁在背上,一路艱難上山。


    山道風大,在耳邊唿嘯悲鳴著,吹得他搖搖晃晃。


    那是一片粉黛亂子草,長在十裏外的山丘之上,隨風擺動,形如浪湧。


    “百年終老,葬於此處。九泉之下,再續情緣。”當年阿爹種下那片亂子草時,曾對阿娘說的話,至今言猶在耳。


    他們走得如此匆忙,這個遺願,唯有他來成全了。


    越往山上走,越感覺四肢麻木,後背更是沉重得令他直不起腰來。


    “孩兒太沒用了,竟然連你們都背不動……”


    他哽咽著,有口難言,雙腿打顫險些跪倒下來,恐怕這一跪倒,再也起不來。


    他緊咬著牙關,繃緊著略微發腫的臉,彳亍前行。


    待攀爬上了山,天已然發亮,眼前是一片如雲霧朝霞般的亂子草,軟軟綿綿地擺動著。


    如今看來,浪漫得入骨悲戚。


    晨光映照下,如雲似霧的粉紅花海中,他好似看到了爹娘正向他招手。


    山河眸中閃過一抹光,雙唇微張,下一刻卻見到一小童,正追逐著爹娘而去。


    是陵穀啊,那個調皮倔強的自己,可不管奔多久,離爹娘隻會愈來愈遠,而亂子草隻會愈來愈高。


    待撥開亂子草,爹娘卻已不複存在了。


    他知道這是幻覺,可為何連幻覺都隻給他片刻的溫情,之後便毫不留情地將他拉迴深淵去?


    “阿爹阿娘啊,你們常說,人命有始終,既有終結也有重啟,今日孩兒將你們葬在此處,願你們入土為安,也祈盼阿爹阿娘重歸故裏。”


    生若晨光燦爛,死若亂子草浪漫。


    生如草木,哪怕再燦爛,也終會凋敗,隻盼來年抽新再浪漫一次。


    他強忍著不舍,才將棺木放下,整個人就直接癱倒了,絲毫感覺不到雙腳的存在,骨頭和血肉也似分離開了般,毫無活力。


    山河趴在地上,頭埋在草堆中嗚咽著,雙肩劇烈地抖動著,迴應他的也隻有唿嘯山風。


    “阿穀~”空靈的聲音縹緲而來。


    曲思滿總喜歡喚他乳名,哪怕他已年過弱冠,可在曲思滿眼裏,山河永遠都是那個長不大的陵穀。


    他緩緩抬起頭,亂子草在狂舞。


    “阿娘?”話不出聲,山河艱難撐起身,四下茫然一掃,亂子草著實美,美得不真實。


    他要在此清出一片空地,修出兩座墳來。


    一座給爹娘,一座留給自己。


    沒帶挖坑的鐵鍬,就隻能徒手拔草刨地。


    山河曾調侃過阿爹的手似女子,可用起劍來卻靈巧有勁。


    山北尋看山河的手,節骨都透著勁,便欣慰地道:“我兒生來是修劍道的,此手應常持劍才是。”


    可如今他這手卻用來挖土刨坑,不知阿爹泉下有知當作何感想。


    一捧一捧黃土往坑外撒,唏噓往事不斷翻湧,直至指甲外翻,鮮血和泥沾滿手時,他才從坑中爬出。


    好不容易將棺木放進坑中,他已然無力起身來,虛弱地趴在棺上,一動不動。


    幾日不眠不休的山河,雙眼迷離呆滯,空洞得仿若目中無物。


    涼風颯颯,吹得他四肢僵硬了。


    若是就此死去,豈不是對阿爹阿娘不敬?


    他緩緩睜開眼,掙紮著起身,在棺木上落下苦澀一吻,之後捧泥埋棺。


    不知覺中日已過半,他隻得用匕首刻碑,刻爹娘之名,每刻一筆都好似在心間劃上一刀,逼得他吐了血,索性用血描紅,手指尖血肉模糊,在合葬碑上描摹著。


    蓬頭垢麵的他,一邊刻碑一邊哽咽唱著洛都鄉曲。


    鄉曲能讓他入睡,應該也能讓爹娘魂靈安息。


    不料,碑剛描完,轟隆一聲,綿綿陰雨突襲而來,將碑上的血跡,一點點衝淡流盡了。


    他不知所措地抱緊石碑,又是一頓痛徹心扉地哭,哭自己的無能為力,也哭自己的脆弱不堪。


    他的靈力術法,在這一刻似乎變得毫無用處,他一點也使不上勁,最本能的還是緊緊抱住,堅硬的石頭和寒冰似的雨水,將他過往的無知與任性、驕傲與灑脫,磕碰到體無完膚,傷痕累累。


    一場風雨之後,春寒似嚴冬,凍得他瑟瑟發抖。


    一抔土前立了碑,三磕頭後,臉更加慘白了。


    山河麻木地刻起了自己的名,待碑立成,他搖搖晃晃地起身來,擦去匕首上的石粉,鄭重地跪在爹娘墳前,喃喃道:


    “阿爹阿娘,此處僻靜,不會有人來打擾,我們一家人生死相依。”


    最後一抹餘暉漫長,他睨了眼自己的碑,一句一頓首:


    “孩兒不孝,願隨爹娘長眠於此,求做守墓之靈,痛跪墳前,望消不孝之罪。爹娘入土為安,凡塵諸事莫掛礙。孩兒屍骨無人拾,便將隨風也罷......”


    三頓首後,他將匕首朝心口的位置刺下,一道鮮血濺濕了墳前土……


    山間的風大,朝然跌跌蹌蹌地走著,繞錯了許多山道,翻了幾座山再迴來,也已過了整整一天一夜了,這一路跟來不見紙錢的蹤跡,若非看到損壞的板車,他又要另擇一路了。


    隻是,失了板車,山河又是如何將棺木運上山?


    暮色昏沉,待朝然終於上了山,卻見著一片亂子草,亂子草蔥蘢,他本欲失落地掉轉頭離去,卻在輕風浮動中,見到了跪在墳前的伶仃身影。


    “哥哥?!”朝然急急奔了過去,臉上不見喜色。


    山河低垂著頭,散亂的發毫無生氣地耷拉著,胸口一大片豔紅,幾個暗紅的點似乎還在淌著血,鮮血淋淋的雙手垂在膝側,跟前的匕首也沾滿了血。


    朝然身體猛地一僵,徹底被眼前的一幕震駭住了,久久喊不出話來。


    當他找不到山河,逐漸能體會在孤西之域時對方找不到他的心情,可好不容易找到了,人卻沒了,所有的擔憂都凝滯了,最後僅變成了透骨絕望。


    “為什麽?”他一瞬眼淚落了下來,抓住山河的雙肩,搖晃喊道,“哥哥你不能死!不能死……”


    他想不明白如此爽朗的人為何會自盡,他更想不明為何要讓這樣的人遭受如此苦難,最後竟以自盡來告別人世……


    “哥哥……”朝然直身而跪,撫著那張死氣沉沉的臉,痛徹心扉。


    山河似變了個樣,瘦削得脫了形,此刻的臉頰冰涼得可怕,其苦無比,無人可共情。


    朝然失聲痛哭:“哥哥,你迴來吧,迴來好麽?”


    懷息師父說,修行一旦參透人世無常,便沒有不能淡然麵對的事,即使是生死。


    可他才開始“參”,尚未“悟”,又如何能“透”呢?


    朝然抱著冷硬的身體,涕淚如雨:“我該如何救你啊?”


    一場緣來,驟然緣散,這令年少的他,如何坦然麵對?


    “若無哥哥,朝然怕早已離了人世……哥哥這麽好,本該長命百歲的,為何命要這麽短?還走得如此痛苦倉促?”


    他看慣了山川顏色,也曾幻想過生命的顏色,應是絢麗多彩、璀璨斑斕,奈何如今山川失了色,人間失了色,生命也失了色彩?


    “哥哥的心一定很苦吧?”朝然不忍看他心口的幾處刀傷,抱著他的手都在顫抖。


    一處死不了,抽出來又紮了幾次嗎?


    他不忍這般說,越說心越痛。


    山河烈心至此,是難以接受至親離世的事實麽?


    可與山河相處的那些時日,也鮮少聽他提及自己的爹娘,這般情感,又豈是他這個自小無雙親的人能體會得了?


    大抵從未有過與中途失去,後者的情感更加濃烈吧。


    一念情起,便無法抽離,羈絆恆在。


    “要是師父們在就好了,他們一定有辦法救你的。我這點微末術法如何救得了……”


    朝然無助地嚷著,枉他修了那麽久,卻連一人之命都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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