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離開千燈古鎮後,晝夜不停趕路,迴到臨陽城便已過去了一天一夜。


    他縱馬疾馳而過,留下個矯健身影讓路人駐足觀望。


    臨陽城是臨台管界上為數不多的大城,匯聚了不少的玄宗大家,許多世家名流擇此建家立業,其中家業最大的要屬城東的山家,而作為山家一脈單傳的山河,自然備受矚目。


    何人不認得他?


    但此刻路人們觀望的眼神,裏頭雜糅了許多道不明的意味。


    無論是何目光,山河都一如既往地拋諸身後,一路奔到家門前。


    他勒緊韁繩,馬兒一聲長嘯,小踱了幾步,卻不見管家駱叔出來相迎,家丁也沒出來牽馬,他雖心中有些奇怪,但也不多想,直接翻身下馬。


    連敲了大門幾聲,無人應答,也無人開門。


    “都不在?”他有些納悶地往後退了幾步,尋思著翻牆而入,忽想起阿爹那冷硬的語氣——


    “出了此門,就休想迴來了!連牆都不能翻!”


    看來阿爹的氣還未消,離家出走的他,果然迴來連門都沒有。


    他止住了翻牆的衝動,邊往後院繞,邊嘀咕道:“阿爹說的是此門和牆,可沒說院門不能進。”


    後院門是虛掩著,好似被風吹開了般。


    他狐疑地推開了門,院內卻空無一人,滿地落葉空蕩荒涼,若非此處是他家,他定以為是一座荒宅。


    “阿爹外出經商了?帶走了所有人?門也不鎖?”山河眉頭輕皺,走進後園,依舊不見一人,他邊走邊喊:


    “駱叔——七月——二月——三月——十月——”


    無人應答,園林中寂寂無聲,無人修剪花草,枯枝敗葉也落了一地,成此景象至少一年吧,那是在他離家不久後?


    忽地,心悸又犯,比之先前更為強烈,一陣陣的心慌傳來,讓他惴惴無著落。


    穿過曲廊亭榭,繞到了爹娘臥房。


    他輕輕敲了敲,捂著心口喊道:“阿爹阿娘,你們在嗎?”


    推開了房門,進裏頭兜了一圈,東西都完好無損,櫃中衣物俱在,器具、床榻等並無用布遮蓋擋塵,不似出遠門的樣子。


    “阿爹阿娘怎麽連一封家書也不留下來?就不怕我迴來見不到你們著急麽?”


    山河揉搓了下胸口,悻悻然地走出了房門。


    繞迴了自己的房,除了蒙些灰,東西卻是規整的,顯然在自己走後,有人打掃過房間。


    令他驚奇的是,在他的衣櫃暗格中,竟然藏有一箱銀錢珠寶,簡直夠他揮霍幾輩子了,隻是他從未有藏私房錢的習慣,難道是阿娘偷偷給他攢的麽?


    “阿娘真好,定是瞞著阿爹給我攢的,成家用的麽?”山河笑了笑,將衣櫃門關上。


    整個後院空無一人,想必前院也不會有人了吧。


    他正想往廳堂走去,路過迴廊時,驚見一個熟悉的背影,呈跪坐姿勢,懷中似乎還摟著一人。


    山河忽地止住了腳步,驚怔地盯著那刺穿後背的劍尖,輕唿了聲:“阿爹……”


    他茫然地搖了搖頭,腳步後撤,這個背影瘦小成這般,一定不是,一定不是……


    迴廊外的梨花被風吹落了一地,翩翩然悠悠然,落在迴廊內依偎的二人發上,在那支精致的發簪上停留了片刻,也被風吹走了。


    山河目光一滯,心底一懾,全身都僵了般。


    “阿娘,我送的發簪怎麽不戴啊?是不喜歡麽?”


    “喜歡得不得了呢,隻是今日這身衣裳搭配不來,為娘要挑選個隆重的日子戴上。”


    “阿爹送的簪子愛不釋手,日日戴著,孩兒送的簪子偏就藏起來,還美其名曰挑選日子戴,依我看,阿娘著實偏心啊。”


    “你啊,跟你阿爹較什麽勁呢。”


    “那可是羊脂白玉打造的,恰好配得上阿娘的氣質。”


    “是啊,極其珍貴呢。”


    “阿娘……”淚水在眼眶裏打著轉,雙腳如陷入流沙中,想要抽身,每一步都艱難,山河捂住心口,胸口劇烈起伏著,還能怎麽辦?


    隻能心慌不已地一步步朝前去求證。


    “千萬不能是……一定不會是……”


    他喃喃自語著,盈盈目光凝視著越來越近的兩具屍體,不,那是白骨。


    即使已在前進途中,做好了迎接不幸的準備,但真相還是來得那麽猝不及防!


    那兩副依偎著的肉身,已化成兩具冰冷骸骨,衣物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難怪看起來身量小了許多。


    山河難以置信又無措地站著,站著。


    好似陷入了夢魘中。


    這方天地根本不屬於他,還有這個家,這個庭院。


    這裏一切陌生得有些可怕……


    可他們身上的衣裳,分明就是阿娘在洛都成衣鋪中親自挑選的!


    還有他親手送給阿娘的羊脂玉發簪,若不是阿娘本人,這人怎麽會有此發簪?


    那刺穿了兩具骸骨的長劍,可是陪著阿爹入道的引玉劍啊,曾經的引以為傲,如今的穿膛飲血,真真切切刺骨冰冷得甚。


    他眼淚滾落了下來,終是站不住了,癱軟跪倒,心悸得不行。


    好似那長劍刺穿的是他的胸膛,而不是他的阿爹阿娘。


    山河顫顫巍巍地爬向前,他還有一絲希望的,他還能解釋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噩夢罷了。


    又或許是爹娘開的天大的玩笑,來懲罰他這個離家出走的任性孩子。


    “不能哭!哭什麽哭?!我……我根本就不認識你們!我為什麽要哭你們?!你們不是我阿爹阿娘!不是!!”


    他晃了晃腦袋,強忍著淚水,奪眶而出又忙不迭地拭去。


    “你們為何要假扮他們?!為何要戴我阿娘的簪子?!為何要拿我阿爹的劍?!”


    山河一邊哽咽,一邊將簪子取下,正要觸及他們的手,玎玲一聲脆響,一塊穿著黑繩的玉吊墜自那枯骨手中掉落下來,碎成幾塊。


    看清了那玉墜,他驚恐的目光定住了,喉間也刺痛得難受,心慌令他不住地打顫。


    “阿爹,孩兒懷疑你眼光不是很好,這哪是玉嘛?分明是塊石頭啊。”


    “此乃蘊玉之石,猶如我兒,還須琢磨,方成大器。”


    “阿爹說的是那璞玉,可這就是塊石頭啊,內裏無材……阿爹莫不是在譏諷你兒子,胸無大誌,連外在也樸實無華?”


    “哈哈哈,難為我兒有此覺悟!”


    “……阿爹,你實話說,我到底是不是你親生的?”


    “你如此問,就不怕你阿娘生氣?為父可從未質疑過你我的父子關係。”


    “嗬~阿娘送了件錦衣華裳,阿爹送了塊石頭,這個生辰過得可真有意思。”


    “為父隻是跟你開個玩笑,看你這般較真,給,這個才是真的。”


    “這塊玉……有瑕疵啊。”


    “雖是有瑕,但你細看,這裏頭的裂紋像不像個‘山’字?”


    “是有點,但不細看真的看不出來啊。”


    “你戴久就顯現出來了。”


    “璞玉渾金,算了,我還是要這塊石頭吧,它時刻提醒我要返璞歸真呢,謝謝阿爹的美意啦。”


    山河顫抖的手撿起地上的碎玉,上麵的裂紋沁了血,白色的玉透出血色的“山”字,灼得他眼睛火辣的疼。


    那原本係著的紅繩如今也被血浸成了黑色,如他們衣上和身下的顏色,被風幹了的血跡,還是那樣觸目驚心。


    哀沉入骨的他終於哭喊了出來:“阿爹!阿娘!”


    山河不敢碰他們了,一點也不敢,他怕一碰就都散了骨架。


    “來人啊!有沒有人啊!人都到哪裏去了?快出來啊,你們快出來啊!迴答我啊!”


    他惶恐無助地整個宅院狂奔哭喊。


    “誰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啊?阿爹阿娘怎麽就死了?!人呢?出來啊!!”


    他將廳堂中的家具通通砸了一遍,滿堂狼藉,卻砸不碎這個噩夢,走不出這個困境,就又踽踽繞了迴去。


    心想若是再迴去,是不是就見不到那冰冷白骨了?


    可他們還是一動不動地跪地環抱著,整座宅院無一處打鬥的痕跡,那一劍卻是從曲思滿腹中穿到山北尋後背的,頗像自殺謝罪。


    他憋著一口氣衝出了宅院,奔去了世交楊宗主府宅。


    豈料,楊宅已然門庭冷落,任憑他怎麽敲門呐喊,始終無有迴應。


    他又奔了幾家,無一不是關門閉戶,蕭條清冷。


    昔日的烏衣門第,何以至此?不過短短一年,山河恍如隔世,他瘋了似地衝到大街上,逢人便問——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那些世大家怎麽一個個消失了?”


    “知不知道山家發生了什麽事?怎麽人都不見了?!”


    “有誰能告訴我啊?究竟是怎麽迴事啊?”


    但迴答他的不是奇怪的目光,就是惶遽的神色。


    那些人變得好陌生,似認得他,又似不認得他,讓他一瞬感覺自己從未在城中生活過般。


    “大娘,你認得我的對不對?我是山河啊~”他拉住正買菜的老嫗,帶著哭腔詢問著。


    這個小時候老是放爆竹驚嚇她的搗蛋鬼,老嫗怎會不認得?


    隻是,此刻看他的神情也是極為怪異,可她認了片晌,終究迷惑地搖了搖頭。


    “我阿娘常往你家送東西的啊,大娘你忘了嗎?大娘~”山河淚如雨下,一路拉扯著她不放,“大娘,求求你告訴我好嗎?我們家到底出了什麽事啊?還有楊宗主他們家怎麽也沒人了?都搬走了嗎?”


    “我、我怎麽知道?你問其他人吧。”那老嫗甩開山河的手,急匆匆跑掉了。


    山河傻眼了,怔愣許久,想起那個豆腐攤,又衝到人家的攤位前,紅腫的雙目帶著哀求的神色:


    “大叔,你記得我嗎?我們一家常來此吃豆腐的……”


    他這一問,把在座的客人都問跑了,跟見了鬼似的。


    攤主惶惶然,連連搖頭道:“我……我不認識你……”


    “你……說謊!你們為什麽都要說謊?!”


    他再也受不了了,一氣之下掀翻了桌子,驚得眾人都散開了,躲到攤位下的攤主,也被他一把揪了出來,厲聲詢問道:“告訴我,到底是怎麽迴事啊?!”


    他舉起的顫抖的拳頭,始終沒有落下去,攤主瘦弱的身子戰栗著……


    他感覺變天了,好似一夜間,所有的一切都變了。


    撞開一路的行人,他一麵跌跌撞撞,一麵悲痛狂奔,根本不會注意到後頭還有個緊追不舍,喊著“哥哥”的人。


    朝然大汗淋漓地直喘著氣,他知道山家一定是出了事,山河才會不辭而別的,可他怎麽也料不到此事竟然大到令人難以承受。


    而他竟然把人追丟了,不知山河奔向了何處。


    一副棺木靜靜地擱在庭院內。


    迴廊裏,山河雙膝重重落地,拳頭攢得緊緊的,指甲都鑽進了掌心肉中,滲出了血來,隨著他膝行前進而滴落一路。


    骸骨前含淚三跪九叩,山河沉痛道:“阿爹,阿娘,不孝孩兒來晚了……”


    他從未想過當時負氣離去,如今卻隻能迴來收屍,而發生了什麽,他全然不知。


    問遍了所有能問的人,還是得不到答案,為何阿爹阿娘的人生是這般淒涼收場?


    他情知此事並不簡單,可是他沒辦法撬開那些咬死不說的嘴巴,準確來說,那些人或許是被施法清了有關山家的任何記憶了。


    可那是禁術啊,怎麽會有人施禁術去做這樣的事啊?


    到底是哪路仇家要將事做得這麽絕?


    就算是報仇,好歹來斬草除根啊,為什麽獨獨留下他一個人來承受這樣的不幸?


    山河咬著唇,發顫的手輕輕將那柄帶血跡的劍拔了出來,豈料一碰就散,骨頭全部散架了,他無可適從地對著一堆骷髏,眼淚不住地掉下來。


    眼看著黃昏的金光灑落在枯骨上,他無力再撐下去了,俯身將一堆枯骨摟進懷裏,悲慟大哭:


    “孩兒迴來了,你們卻走了,為什麽要留下我一人啊?為什麽啊?”


    一場徹底痛嚎之後,山河為他們接骨完全,給他們淨骨穿衣,備了兜單錦被入棺用。


    除去頭上發冠,他用麻繩束發,抱著兩副枯骨入了棺。


    此時已至黃昏,整個宅院更為荒涼陰暗,實在冷清得可怕。


    他趴在棺木旁,一遍又一遍地沙啞念著安魂咒,念到無聲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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