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胥仰望星空,良久,喟然長歎道:“五星忽隱忽現,快到了。”


    他眸光淡如月色無華,臉色沉比夜色。


    他說的“快到了”,莫聽知道是什麽,遠眺鹿無城的方向,那邊灰朦朦一片,好似夜幕之色都堆到了那方,顯得更加濃重些。


    “師叔,宵皇此次應劫,亦在定數之內麽?”莊胥意料中開了腔。


    “定數之內,命數之中。”莫聽昨夜到處安撫城民,說得喉頭冒了火,如今的聲音變得十分沙啞。


    “若無山河呢?”莊胥那日在鬥獸場占得一卦,似乎宵皇之難便是那人間劫數的開端,而災難皆係於一人之身。


    “也逃不了命數,隻是他在鹿無,而使宵皇有了變數。”


    “那此變數是?”莊胥心頭一緊。


    見莫聽不語,莊胥也點到即止,隻道:“但很多人會以為這是他造成的,包括他自己。”


    “這也是他的命數,不過應了一劫,碰巧罷了。”


    莊胥一愣,隨即心裏一陣唏噓,再看莫聽此番神情與語氣,頗似早知下文的看戲人,卻怎麽也不透露,遂道:“弟子愈發覺得師叔……”


    “想說什麽盡管說。”


    莊胥歎了口氣,沉思須臾,轉而言道:“師叔擔心師父麽?”


    “我表現得很冷漠?”莫聽一板正經地問道。


    “恕弟子直言,是有點。”


    “你確實不像他。”莫聽雙手背在後頭,仰望星空,似歎出一聲。


    “他?師父麽?”


    莫聽搖了搖頭道:“我雖看不慣他處事之法,但畢竟他還是你師父,我的兄長,再不濟也不會不顧他生死安危。隻是,禍從口出,他既有斷言與交代,時候未到,他是不會出現的。”


    莊胥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緩和了神情,問道:“師叔何時迴天機穀?”


    莫聽那雙目內斂神光,環視四周,見生氣與死氣交雜亂生,他眨了眨眼,道:


    “宵皇經此一劫,元氣大傷,恐難恢複如初,我等隻能以殘年餘力,助大祭師重振旗鼓,使宵皇人盡快安定下來,望能以功抵過。”


    莊胥愀然,再觀天象,道:“星象混沌,大祭師生死不明,他……”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


    莊胥似懂非懂,以他此前所占,大祭師必死無疑,莫非又出現了變數?亦或是自己疏忽大意,失算了?


    “此‘生’若延續或複活了另一‘生’,便是‘死’;此‘死’若了結或斷絕了另一‘死’,便是‘生’。”


    莫聽諱莫如深的話透著玄機,莊胥蹙眉,百思不得其解。


    當日,山河出現在鹿無城一事,宵皇人概不知曉,老道卻得見全程。


    隻因隱久說過,要讓他看著山河如何在他麵前死去,是以,在他幻境當中,隱去了玄門中人的種種劣跡,自然也在他人眼中隱去了山河此人,隻餘下老道一人。


    老道痛苦不已,心中愁苦難消,眼睜睜得看著山河被他們帶走,至今生死不明。


    自隱久出現,鹿無城就被幻境隔絕,底下的人看不到上空發生了何事,而他這個見證者,卻什麽都不能說。


    他怕說了,山河便成了眾矢之的、罪惡之源;而他若不說,便無人知道山河如今深陷困境亟待人救。


    他想去營救,卻無能為力,想求他人相救,但深知隱久的手段,又不能教人去送死。


    老道一夜白頭了頭,見了一路的怨聲載道,聽了一路的叫苦不迭,憂心如酲地翻了幾座山,終於到了焚川境內。


    幾經周折趕到祈樓,卻被三生人攔截在外,吵鬧之聲引來了若憫。


    “姑娘!”老道驚喜萬分,一招手便跪了地,涕淚聲聲地求救。


    若憫認出了他,知道他是山河身邊的人,遂將他扶起,引到風行小築去談話。


    不料,二人被院中海棠樹下發呆的拾澤見到了,他原是心灰意冷,如今見老道惶急不安,本想上前詢問有無山河的消息,怎奈不過前後腳,風行小築便被若憫布上了結界。


    顯然,若憫不想讓人聽了去。


    這讓拾澤心中迷惑不已,不免胡想一通:莫非連憫姐姐也嫌棄他了?將他視為外人……果然他所做的事,都讓人如此厭惡麽?


    他心中消沉,當夜的一切又在他腦際重演一遍,更覺透骨酸心。


    如今的鹿無已不再是他認識的鹿無,一場大火之後,把他的熱愛都燒盡了,朝光與慶明的遭遇,讓他額蹙心痛,他曾以為自己能守護的人,卻反過來汙蔑他是怪物,他從未有過這般心涼失望。


    他也曾追問過自己到底是人是鬼,是妖還是怪,但朝天歌肯定地迴答過他,他是人,是徹徹底底的人。


    可他的翅膀又是從何而來?


    朝天歌告訴他,那是神明賜予的,是靈鳥的羽翼,是宵皇守護鳥的象征,而他是給宵皇帶來吉祥的人。


    他也曾深信不疑,將守護一人一城當做是使命,可這信念卻一夜崩塌,支離破碎了。


    拾澤滿腹委屈欲找人傾訴,如今想的隻有朝天歌和山河,一個讓他重生,一個使他歡樂。


    大抵一盞茶後,出門的若憫化了抹青影飛出別院。


    老道追出了門,似還有交代,卻被拾澤攔了下來。


    “小神人?”老道訝異地叫了一聲,二人隔了兩夜再見,卻都是暗沉著臉,紅腫的眼,恍惚間,老道以為拾澤知道了山河的事。


    “你們到底在談什麽?憫姐姐怎麽那麽匆忙走了?山河哥哥呢?你是不是知道他人在何處?!”


    老道支吾不出,拾澤臉色一沉,一把將他推進了小築,門砰然關上。


    懸月峰上,星辰宮內,破雲閣中。


    山河被符咒捆綁在石柱之上,還困於陣法之中,動彈不得,嘴角掛著血跡,一臉的疲憊不堪,雙目依舊有神。


    閣中靜謐得出奇,如他此刻止水般的心。


    隱久忽地閃現在他麵前,冷冷問道:“你找我?”


    山河乜斜了他一眼,道:“看來二位掌教處得不甚愉快。”


    他這話透著譏嘲的意味。


    隱久臉色不好看,捏起山河的下頜,目光威逼,狠狠道:“奉勸你最好看清自己的處境,免得受皮肉之苦。”


    “你也不敢對這軀殼做什麽,畢竟你還得指望它長生呢,”山河盯著他,毫無懼色,“若你無法駕馭它,反倒會讓軀殼操控,那便得不償失了。”


    “操控”二字似乎刺激到了他,隱久眼裏閃過一絲疑惑,道:“你這張嘴滿舌生花,打的什麽主意,以為我不知?”


    “你這副心急火燎的樣子,實在是好笑,”山河擠出個笑容,話鋒一轉道,“看你也對奪舍知之甚少,奪舍之前,你就不了解一下這個軀殼的情況?”


    隱久的神色有些不對,不得不說山河的話還是戳中了他的軟肋,不過須臾,他恢複了淡定神情,不以為然道:


    “我連人的意誌都能控製,莫說是區區一個軀殼了 。”


    “真是平平無奇,你們也不會爭得頭破血流,如此狼狽了,”山河語氣淡然,“以你這鬥幽之魂想占用不死之軀,怕是難上加難……”


    隱久用力捏緊山河的下頜,好似要將其捏脫臼了,疼得他睫毛顫動。


    “說!條件是什麽?”隱久牙縫間擠出一句,他放開了那隻捏緊下頜的手。


    果然很上道,一聽便知道山河要提條件了。


    “和隱宗主說話就是爽快,”他張了張嘴,讓下頜的疼痛減少些。


    “那我也就不拐彎抹角了,放了天機者!”他說這話目光著實銳利。


    隱久微愣,往後退了一步,道:“我還真低估了你的高尚啊,死到臨頭了,都要做件好事呢。”他的話裏充滿了鄙夷。


    山河道:“你可以拒絕,我也可以另找他人合作。”


    隱久嗤之以鼻道:“哦?威脅我?你說的是離縱闋?他想奪你舍不過一瞬,你跟他談條件?嗬嗬,不知天高地厚!”


    “那便拭目以待吧,我相信隱宗主有的是耐心,也不妨從離宮主那兒,再將身體奪迴來。”


    山河好似成竹在胸,一瞬讓隱久也有些琢磨不了他打的是何算盤。


    但天機者,尤其是天機老人實在不能放了,他們會壞了大事。


    他暗自盤算片刻,心想不如先應承下來,日後要抓他們也比搞定離縱闋容易得多,於是道:“好!我答應你,說吧。”


    “嗬,隱宗主莫不是以為我山某好糊弄?你這空手套白狼的手段,我多年以前便玩膩了。”


    “你還想如何?!”隱久瞳孔一縮,鼻孔微張,顯然在怒火噴發的邊緣。


    山河道:“我想見天機老人。”


    “休想!”隱久脫口而出,透著一股陰冷氣息。若將此二人放在一起,估計什麽事都做得出來,而若讓天機老人在離縱闋的地盤出現,指不定會有多大的麻煩,這個他掂量得清。


    山河神色一斂,道:“那就看看誰能等得起!”


    隱久封山河靈力,費了半身功力,還需一段時間恢複,而離縱闕中了山河一記穿膛劍,也還在調養中。


    但事實上,最等不起的人是他自己。


    隱久怫然不悅,甩袖離去。


    他前腳剛走,離縱闋後腳便來了。


    山河道:“離宮主,山某等你許久了。”


    離縱闋被山河重傷之後,丹田的真氣便不能輕易凝聚,但對付已經封了靈力之人,也不足為懼了。


    此番來將他細細打量,審視的目光看得山河眉頭緊皺。


    “離宮主該不會連你要奪舍的人,都不知是何模樣吧?”


    離縱闋一捋長須,道:“骨骼清奇,尚能駕馭星宿劍。”


    聞言,山河倒是一絲苦澀都沒有了,道:“原來是怕我這身體發揮不了你的功力啊,嗬嗬~奪舍之後肯定得修,不修又怎能適應呢?”


    “言之有理。”


    “離宮主不妨再聽聽山某接下來的話有無道理。”


    “但說無妨。”


    “離宮主以為,這天底下還能讓你忌憚三分的人有幾個?”見離縱闋麵色一沉,山河隨即道,“哦,不應該如此問,應該說在你奪舍之後,有多少麻煩事,離宮主可預見了?”


    離縱闋似乎在斟酌他的話,山河繼續言道:


    “隱久的幻術你是見識過的,說實在,這些並不會對你構成什麽威脅,但此人肆無忌憚,不擇手段,他苦心鑽研禁術一事,想必離宮主亦有所耳聞,他所做一切事,無非是為了長生不死,若被離宮主奪了舍,你以為他會善罷甘休麽?”


    離縱闋不接話,山河再道:“若有不死之軀,卻無本事守著,也隻能和我一個下場,更別說還想與日月同輝,與瀚海星辰同老了。”


    山河點出了星辰宮流派的宗旨,修行的最終目的是與日月同輝、與瀚海星辰同老。


    但也真如他所言,有長生之軀,卻無長生本事,隨時都有可能再被人奪走。


    “若要不被他人掌控,就得有本事掌控他人。”


    直到此時,山河也似乎能夠理解,為何隱久要冒險召喚兇獸了,興許是為了奪舍之後鞏固地位、打下永保自己安然無恙的基石,他真的是為長生不死做了長遠的打算呢。


    山河言之鑿鑿,離縱闋縱然眼下不認,但他說的話不無道理。


    “說實話,我情願被你奪舍,也不想成為隱久的傀儡,畢竟你這個人還講些道理。”山河如是道,為了打消離縱闋心中疑慮,他主動投誠示好。


    “長久之計,確實應該有所準備,我的靈力雖封,但心法之術還在,若離宮主不嫌棄,山某可以傾囊相授,以助離宮主術法更上一階。”


    離縱闋挑起犀利的目光,問道:“你有何目的?”


    “隱久欠我太多,我要讓他血債血償!”山河目光炯炯,仇恨之意不言而喻。


    “你想借我之手殺了他?”


    山河笑了笑道:“這怎麽會是‘借’?你也要他死,何不順手還個人情?”


    “僅是如此?”


    “別無他求。”


    “三日之後……”


    山河截口道:“離宮主當真以為隱久會守約,三日之後一決生死?山某以為不出一日,隻要他的功力恢複得差不多了,他便先下手為強了。離宮主還是先過了眼下這一關,再與山某談日後吧。”


    離縱闋逼近了他一步道:“豈能輪到他?!我先奪了你舍!”


    語罷,他提起一手……


    “且慢!”山河急出言阻止,“離宮主莫忘了奪舍之後,要多長時日才能適應新的身體?你不解決了麻煩,反倒是給自己的後路留下隱患……”


    山河不說了,再說下去也沒意思,他相信以離縱闋的心性,絕不會容下隱久。


    離縱闋重重哼了聲,轉身走出破雲閣。


    此時,躲在門側已久的婁殊重,走了出來。


    “是你?”山河隱隱約約覺得有人,不曾想會是婁殊重。


    也對,這是星辰宮的地盤,他婁殊重幾時想出來便幾時出來,想必鬥幽宗的人也在此附近。


    婁殊重走近看他,目光雖冷,卻無敵意。


    山河道:“你守在此地,是怕我長翅膀飛了不成?”他自嘲地笑笑。


    婁殊重目光四下一掃,似在搜尋著什麽。


    “怎麽?你還覺得會有什麽人來救我?抑或是將我搶走?”山河眼珠子轉了轉,道:


    “不過,我好意提醒一下你,鬥幽宗的手段,你想都想不到。你們跟他們鬥,著實優勢不大。哦,此前各地都有我消息一事,你可是親自追查過的,可知是何原因?”


    婁殊重雙目微眯,默然。


    山河隻好繼續道:“那些消息沒有錯,確實有人看到了‘我’,隻不過那些‘我’,是鬥幽宗的障眼法罷了。意思是,他既然可以造很多個‘我’,是否也能……”


    山河話未說完,婁殊重似想到了什麽,匆匆離開了破雲閣。


    即是說,鬥幽宗的人即使在星辰宮,被星辰宮時刻盯著,也難保他們會使金蟬脫殼之法,再如法炮製出很多個人來,掩人耳目。


    婁殊重想明白了,自然會跑去加強盯梢了。


    山河長籲一氣,頭靠向柱子,疲憊地閉上了雙目。


    似有抹銀光在眼前劃過,山河緩緩抬起沉重的眼皮,驚覺眼前一亮。


    知悉鳥?!


    山河心間瞬時起了波瀾,目光隨著知悉鳥移動,但見知悉鳥在他麵前悠悠盤旋了圈,便飛出了閣樓上的小格子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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