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場中,二人果真平安無事守到了夜幕降臨。


    之所以是“守”,無非山河以為夜裏要開幹,朝天歌理所應當養精蓄銳,三言兩語將他“逼”到一旁去打坐入定,自己則默然守在身側,順道小飲幾口,也時不時地與過來巡場的鴇母周旋。


    卻也不知他在旁盯著,朝天歌又怎能心無旁騖地入定?


    是夜,二人自風月樓偷溜出來,再返街市,夜市燈如晝,卻不似日間有生氣活力,形形色色鬼怪居多,在山河看來簡直烏煙瘴氣。


    這豈是人間,儼然鬼市!


    白日裏頭所見生人,夜裏就都銷聲匿跡,偶有見之,多在風月場中流連忘返。


    這無疑是下手的絕佳機會!


    “浮世陣中動用靈力,勢必會打草驚蛇。”山河掃了眼邪氣湧動的街市,朝他傾了傾身,“我有個主意。”


    聞言,朝天歌似被寒風侵入了領口,打了個冷顫,投過來質疑又警惕的一眼,讓山河啼笑皆非。


    他堂而皇之地借通靈之言,緊握著朝天歌的手,暗道:“這迴不讓你赴刀山火海,我去把鬥幽宗的人引開,你趁機……”


    話未傳完,朝天歌便截言道:“不行。”眼神不容反駁。


    山河語重心長道:“我們得先發製人,分頭行動,聲東擊西,他的目標在我,必定會對你放鬆戒備,你趁機把魑魅魍魎們全部送迴老家。如此一來,隱久便少了許多棋子,於我們也有利。”


    聽他言之鑿鑿,朝天歌不容商榷的目光始終盯著他不放,若讓山河隻身赴險,豈非一切付諸東流?


    山河自顧自分析利弊,好似自己跟來還給他造成了麻煩,忽而有些自責,悔道:“是我連累了你,早知如此……”


    茶樓內“啪”的一聲傳出,中斷了山河的話。


    這聲響來自“止語”,一塊手掌長短的方木頭,隻要往桌上一拍,就能令在場之人皆閉口,所謂“止語”也。


    這止語之聲讓山河驚喜不小,他循聲望進,但見樓內坐席正對方向,設有兩階來高的方台子,台中一方桌椅、一止語、一把折扇、一先生,就組合成了“說書台”。


    “是說書台啊。”山河雙目瑩瑩,趁著給他戴麵具之機,伸手擦去了他臉上的疤痕,朝天歌還來不及奇怪,便被帶入樓內了。


    略過眾人驚異的目光,山河拉著朝天歌十分老道地尋一角落坐下,像個資深看客,眼勾勾地望著台上的先生。


    朝天歌道:“應該戴麵具的人是你。”


    山河莞爾道:“出門在外,多有不便。再說要收拾這群家夥的人是你,不便露麵,省得它們惦記。”


    這張天妒人怨的臉實在不宜過分張揚,何況麵具與這臉還挺搭,可他豈會將內心想法如實道出?


    “你聽過說書麽?”他目不斜視,身體傾向朝天歌。


    朝天歌往台上望去一眼,便知台中端坐的那位是隻渾身充滿墨水的精怪,而底下無論是看官還是茶客,皆是魑魅魍魎。


    山河不會看不出來,這般毫無防備地大搖大擺進樓來,又意欲何為?


    “姑且理解與傀儡戲一般,隻不過傀儡戲靠‘演’,說書靠‘說’。”


    山河補充說明,卻不知朝天歌心思不在說書上,而是持續警惕著樓內一切狀況,哪怕飄過眼前的一縷微塵、一絲氣味。


    “丹青古卷一鋪開,前塵往事入夢來!”台上之人止語一拍,揚聲道來,將樓內的目光都攏到身上去。


    “說話那位人稱‘書先生’。”山河小聲解說,朝天歌才又將目光落在那說書人身上。


    隻見那說書人左手止語,右手折扇,烏發黑須卻有一對搶眼的白眉,往那一端坐竟有幾分仙風道骨。


    說書人合起折扇一敲桌,品茶閑侃的都靜了下來。


    “事到如今,深入人心。今夜開台,且聽書某人娓娓道來。”


    說書人一捋胡子,繼續道:“不過,事先聲明,書某人隻將自己所知盡數道出,至於是非真假,書某人概不負責,諸位相信與否,書某人也不關心。有勞諸位權當閑來無事,聽聽解悶便好。”


    “啪!”止語一落,故事展開。


    “都這麽多年了,開場說辭怎還是這段?”山河悠悠地抓了一把瓜子,嗑了起來,還時不時給朝天歌遞過些許,見他搖首婉拒又一副漠然的樣,這才輕聲問道,“你不喜歡聽說書啊?”


    談不上不喜,隻是不在意。


    “其實我覺得這群鬼怪,人畜無害,偏就落此陣中,成為了隱久作惡的棋子……”山河話未說完,朝天歌被他握住的手動了動,這是在暗示。


    山河循著他的目光望去,但見一群鬼怪中穿插著幾個人,看模樣像是樓中端茶倒水的夥計,隻是腳腕、脖子都套著鐵鏈,一副魂不守舍的癡呆樣,隻顧麻木地勞作著。


    “鬼怪役使人?!”山河怔愣片刻,一把瓜子撒了一地,枉他適才還覺得它們無辜,才生起的憐憫之心,便被一潑冷水澆到心寒。


    啪!止語又一聲落。


    說書人悠悠說開:


    “將軍策馬玉關來,千裏挽弓摧獸台。


    一騎萬景倏忽過,傾城風雨壓囂埃。


    當年鴻誌今猶在,且向雲間看月白。


    這位傾城將軍的故事,須得從摧獸台說起。”


    摧獸台?山河忽地坐直了身子,恍惚錯過了什麽故事。


    說書人此番說的是哪個話本?


    他目光往說書台上搜尋了一番,又瞥了一眼樓外隨風擺動的招子,看清招子上所寫,才知今夜的話本為《傾城將軍摧獸台》。


    朝天歌欲將符擲出,看他神情變化得快,夾符的手倏然收了迴去,心下微慮,暗問道:“你見到了何物?”


    山河搖了搖頭,支頤傾聽。


    見他隻顧著聽書,朝天歌更不能懈怠,卻也好奇他這般專注,是說書裏頭講了什麽了不得的故事麽?


    朝天歌雖眼觀六路,兩耳還是留意著台上的聲響。


    “說是傾城將軍,皆因其健偉豐儀,生得挺拔俊美,位極尊貴又戰功赫赫,深得城主倚重,坊間人多稱之為‘傾城將軍’。”


    “將地的人都知道,風木城中有一雄奇鬥獸場,說是鬥獸場,不如稱之為練兵場,那是傾城將軍的戰利品,也是榮譽的象征。


    諸位不知,整個鬥獸場地下有個大囚籠,裏頭困著多少妖魔鬼怪,可謂空前絕後。據說都是這位傾城將軍捉迴來的。”


    台下一片嘩然,不滿之聲乍起,個個忿然作色,紛紛啐道:


    “哪個將軍好大的膽!”


    “把困獸籠砸了啊!再剝將軍皮!”


    “講這個真晦氣啊!書先生無書可講了嗎?”


    “傾城將軍在何處?我等會會他!”


    說書先生折扇一開,轉折即來:“諸位稍安勿躁,且聽書某人細細道來。那是兩百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將軍也早已長埋地下了。”


    “墳在何處?我等會會他。”


    “是啊,挫骨揚灰!”


    底下茶客不依不饒,山河眼神一凜,忽現殺氣,掌心卻傳來一道暖流,讓他稍稍緩和了神情。


    朝天歌投過來一眼,看他神情不對,莫非說書人口中的“傾城將軍”就是山河?


    “諸位不必著急,稍候再聊。此鬥獸場為傾城將軍平日裏練兵所用,鬥獸場中有個獸台,每每活捉迴來的戰利品都會在獸台上展出,以示所向無敵。可就這麽一個獸台,還是被將軍親手摧毀了。”


    說書人折扇一合,台下又一陣躁動。


    山河支頤聽得認真,垂目微作思量,眼角那點朱砂似乎紅得發燙,朝天歌目光一滯,喉結滾動了下。


    山河輕輕掃眼過來,不經意間的目光相觸,使得朝天歌立即屏息垂目,眼波一轉,在他看不見的一側唇角微微勾起。


    兩人握住的手中間雖有靈力相隔,卻也微微發熱。


    茶樓夥計慢悠悠拖著鐵鏈上來倒茶添點心。山河一瞬收斂了聽書的神情,盯著夥計看,欲言又止。


    那夥計根本不與人交流,送完茶點便又離開,脖子處一道符閃動了下便隱了去。


    與此同時,山河目之所及的夥計脖子都有一道紅光微微閃動,他旋即轉眼看向朝天歌,隻見他微微頷首,以示準備動手。


    山河暗問:“你何時下的手?”


    朝天歌迴道:“就在你專注聽書時。”


    山河汗顏,卻也不得不佩服他那神不知鬼不覺的手法了。


    “那傾城將軍之所以會毀了自己一手打造的獸台,隻為搏美人一笑。”


    說書人侃侃而談,台下哄然大笑,想這將軍也不過如此。


    山河本就要動身,忽地一滯。


    朝天歌看得清楚,心有疑慮,這出話本貌似與他有關,而他久久不願動手,似乎也正因此故事。


    “眾所周知,風木城與商曲城自古不和,連年開戰,誰都不服誰。因在地勢上各占優勢,所以誰都討不到便宜。


    這風木城的傾城將軍負責攻打商曲城,揚言三年內必定一舉拿下商曲,可就在備戰首年,他就俘獲了一個敵方暗探,就是這個暗探讓堂堂傾城將軍屈膝伏拜,你們猜這是怎麽迴事?”


    說書人微微挑眉,故作玄虛。


    “那暗探必定是美人,哈哈哈!”


    “正所謂‘英雄難過美人關’,這傾城將軍也不例外。”


    這群聽書的,倒也十分配合,想必聽書已久,也能摸出些許說書人的路子來。


    “這暗探確實是位美人,可惜是敵方的,將軍自然不會輕易放過,還想從其口中得到密報,可這暗探性子也硬,如何都撬不開嘴,將軍隻好將他扔到鬥獸場,讓他受盡折磨。


    誰知他不僅毫發無損,鬥獸場中的妖魔鬼怪竟然與他和諧相處,還都聽從他令,這無疑給傾城將軍造成了前所未有的障礙,風木城內含巨大隱患,形勢十分不利。”


    “一舉攻下風木城!”眾聲嘩然。


    說書人折扇一開,事有轉機:“誰說不是呢,如此大好機會。可那暗探卻揚言奉命來和談的,以此為條件,還須放了鬥獸場中所有戰利品。


    將軍斟酌再三,一夜大醉去了鬥獸場,醉舞長槍,氣勢威猛,何等豪邁灑脫,可就在這時,那暗探卻從高台上縱身一躍跳了下來……”


    “將軍趕緊接住,兩人才有故事!”


    “刺殺將軍,帶著首級迴城!”


    “以將軍為人質,不戰以屈人之兵!”


    “將軍不顧,暗探摔死,故事結束!”


    “哈哈哈!諸位好想象!確實,將軍是接住了,可那暗探也反刺了將軍一劍,道了一句‘養虎為患’。


    翌日,將軍帶著暗探自玉關和談策馬歸來,引弓射下獸台上的鎮符,解禁了鬥獸場,所有妖魔鬼怪盡數逃出,返歸山林。


    自此,結束了兩城混戰多年的局麵,而那暗探也留了下來,輔佐將軍當上了城主。”


    “紅衣將軍何人哉,傾城引弓摧獸台,這便是《傾城將軍摧獸台》的故事。”


    說書人折扇一合,桌子一敲,故事謝幕。


    山河聽得一臉懵然,這故事不是這麽發展的吧,當初他也不是這麽講的,何時又給人添油加醋成這般了?


    “暗探何許人也?”


    “這美人倒做了件好事。”


    “墳在何處?我等會會。”


    說書人縱聲大笑,目光悠悠地朝角落看去,道:“諸位何須尋墓,美人便在此處!”


    他折扇一指,所有目光便集中到這方來。


    正是山河!


    二人一怔,想來他們的身份早被識破了。


    山河茶杯迅速倒扣,壓了一訣,順手一拍,一下擊中那說書人眉心,說書人麵容一僵,瞬時化為一灘墨水灑落。


    未等在座的反應,朝天歌手一帶,二人破窗而出。


    手中三道符,指尖一道血一抹,朝天歌將符擲出,兩道封鎖前後門,一道壓頂,符光一閃,罩住了整座茶樓,裏頭發出了陣陣驚悚怪叫,路上行人一瞬散盡。


    山河將受氣袋遞給了他,朝天歌再念封靈訣,瞬息將樓中的魑魅魍魎盡數收進袋中。


    “速戰速決!”山河再摸功德囊,卻被朝天歌止住,隻見他轉身拇指按地一旋,整條街地麵上浮現巨大符文。


    以他們二人為中心,朝天歌拇指牽引,符光四散開去,他抽出另一手勾符也按入了地麵,紅光咒閃,一瞬蕩清了所有邪氣。


    山河瞠目結舌,原在日間閑逛時,朝天歌已暗暗畫了符,或用手或用腳,而他竟然也沒發覺,這是被喜悅衝昏了頭吧。


    “哈哈哈哈哈哈!”一陣狂笑隨之而來,乘著風在城中四處飄蕩,“以為這樣就能逃出陣了麽?”


    山河與朝天歌眼神一交會,便知笑聲出自何人。


    “隱久……”朝天歌雙拳緊握,目顯狠厲之色,山河心下一凜,正要抓住朝天歌的手,豈料,在他們中間霍然鑽出了一道道土牆,強行將他們分開。


    而陣中場景倏忽萬變,天空倒掛密密麻麻的刀尖,若是刀雨亂下,必然能將他們穿成馬蜂窩。


    “朝天歌!”山河大聲疾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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