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祭師中毒的消息一經散布,宵皇人這幾日無不提心吊膽的,惶恐那堅如磐石的倚恃就這麽崩坍了,往後的日子可還得仰仗大祭師祈求神明護佑呢。


    各寨寨主因民之意皆來探望,卻被一一打發走了,醫師們頂著莫大壓力,忙得焦頭爛額,若非身體硬朗,怕也是熬不住.


    所幸,還有仙師可分擔一二。


    配藥階段都還算默契,眼下到了關鍵時刻,這仙師也有些坐不安席了。


    眾醫師見他背著手在古籍房中徘徊了數圈,也都跟著緊張了起來,心裏默禱施術迫在眉睫,可千萬不要在此時出什麽岔子。


    仙師此般模樣,醫師們也不敢多問,但也耐不住竊竊私議,多是擔憂他不能勝任,但話題議著議著就變了味道了。


    “依我看,仙師是過於緊張了。”


    “病人危在旦夕,何況仙師並無治病救人的經驗,緊張是可以理解的。”


    “我看不是,藥童送藥迴來都說大祭師生氣了,之後就看到仙師垂頭喪氣地出來了。”


    “唉,必然是被罵了,被罵咯。”幾名老醫師圍成一團,議得正熱。


    “罵歸罵,這救人可不能任由病人脾氣來,還是仙師勇氣可嘉啊。”


    “這階段的病人情緒都比較糟糕,性烈如火,還會遷怒旁人,倒是辛苦仙師了。”


    山河在他們身後也聽得連連點頭,心裏高度讚成:何止是糟糕,簡直糟糕透頂了。


    “聽說這仙師不知大祭師的規矩,一上去就將大祭師的麵具給揭下了。”


    這也知道?看來這宵皇之地還真沒有不透風的牆。


    山河側耳聆聽,難得自己對此議題也比較感興趣。


    “啊?”醫師們一臉驚詫,隨即不住慨歎,“幸好幸好,你我都沒上去,否則可不是被轟出來的下場了。”


    “還是仙師膽識過人。”


    “你們沒和仙師通通氣,說明白大祭師的情況?”


    “來不及通氣呢,他就上去了,大祭師的脈我號過,這會兒也必定到了第二階段了,根本不用揭開麵具看。”老醫師歎了口氣。


    好在這話沒被朝天歌聽了去,山河暗暗慶幸。


    “隻是以大祭師的調控能力,毒發要比別人慢得多,但程度必然比別人深。”


    即是說,壓得越緊,反彈越厲害。


    就如同一人常年小病不生,久而久之一場大病就可能要了人命。


    朝天歌不是消除了,而是沉積下來了,終究會爆發,也決計會比常人更難耐。


    山河聽著這話,憂心不已。


    “隻是這仙師……”


    “咳咳~”山河輕咳了兩聲,生生打住了他們繼續探討的興致。


    不過到底還是宵皇醫師,被人撞見說悄悄話,竟然也無半點尷尬,反而極其自然地將話題引上了正軌。


    “仙師,那試術之人確定下來了麽?”老醫師白眉一皺,詢問道。


    “是啊,我等在此幹候著也不是啊。”另一名醫師順勢接了口。


    瞥了如此默契的他們一眼,山河竟有些佩服這幾位的應變能力,不消說,這種事估計也做過不少。


    山河沉了沉聲道:“試術之人還得再等等。鄙人思前想後,藥理藥性雖已掌握大概,但施術不知脈法可謂大忌,故決心向諸位醫師討教該如何診脈,以確保施術順利進行。”


    醫師們一聽,皆麵露難色,倒也不是不願傾囊相授,隻是這臨時學診脈,實在如同兒戲,對病人安危也極不負責任。


    山河見狀,反問道:“醫者仁心,鄙人甚是理解,雖有諸位在旁指點,但若讓病人得知為他們施術者竟不懂醫,又有誰願意配合治療呢?”


    正如他們此前所言的,既無他法,眼下就這麽一條路,那也隻能將死馬當活馬醫。


    原先還有所顧忌,聽了他這番話,也就不再糾結,更不再耽擱,將此次病狀涉及到的相關脈診知識圍坐傳授,至於仙師能不能得其精妙,就得看他的造化了。


    將夜,山河默記片刻,便已心領神會,隻道:“記下了,記下了,辛苦醫師們了。”


    隨後就在他們的目瞪口呆中,完成了一次次實操,當然這並非針對此次疫毒的脈象,在場的也無中毒之人。


    可令他們驚奇的是,仙師居然能舉一反三,且領悟到了古承脈法的精微之處,實在是古今僅有。


    醫師們嘖嘖稱奇,並紛紛坦言今生得見奇才,著實是一種福報。


    話雖如此,實則更想著讓仙師成為自己的衣缽傳人,隻是連大祭師都敬稱他一聲“仙師”,應也是資曆頗深,遂也不敢開此口,免得難為情。


    終於,朝光匆匆進來,連帽上的雪花也沒來得及撣下,連日奔波的疲倦寫在了臉上,但一見仙師,就立即抖擻了精神。


    “情況如何?”山河立即迎了上去,險些暴露了一把年輕的嗓音。


    不知是否夜幕降臨,房中剛點上的燭火尚未亮堂,隻見朝光臉上投下了一道陰影,抬起眼皮那瞬,他道:“試術之人有了。”


    在場的人一聽喜形於色,無不想著這下可好了,總算是要走這關鍵的一步了。


    “人在何處?”山河語氣有些急切。


    朝光頓了頓道:“請稍等片刻。”語罷他轉身離去。


    須臾,朝光遠遠走來,身側跟隨的是拾澤。


    山河瞥眼一見,以為是拾澤來試術,正要長籲一口氣準備糾正了,才見著朝光寬大的披風裏邊掩著個人,原來病人正靠在他背上。


    眾醫師迎上前去,急忙吩咐隨侍藥童整理出一塊地方以安置病人。


    醫師們本打算有病人自願試術,便上門去治療,不曾想這巡司大人竟然把病人給帶了過來,如此這般,豈非讓病人也受累了?


    隻見朝光小心翼翼地將病人放下,山河這才看清此病人是個姑娘,麵紗遮了一半的臉,露出來的額頭火紅火紅。


    山河心裏咯噔了一下,猜這必定是朝夕姑娘了。


    見朝光的臉色似乎也比病人的好不了多少,山河問道:“是不是沒有人願意來試術?”心想應是無人願意,他才將自己的妹子給帶來了。


    朝光將藥童抱來的被褥輕蓋在朝夕身上,聲音低沉:“人我都帶來了,怎會沒有?”


    拾澤神情不悅,直接戳穿了道:“你怎麽不說實話?根本沒有人願意來做第一個的。”


    醫師們一聽也就無奈地搖了搖頭,任誰都不願意首個嚐試,不論結果如何。


    朝光沒有接話,山河歎聲道:“是以,你才把妹妹送過來了?”


    聞言,朝光略帶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隻聽拾澤應道:“是的,老人家本來就不同意,但他還是帶過來了。”


    朝光隻道:“妹妹同意。”


    山河了然,以朝夕姑娘的性子,應也是同意她阿哥這麽做的。


    朝光道:“仙師還等什麽?”


    “請等一下!”


    一句帶著喘息的話急聲傳來,眾人循聲向門外望去,但見慶生攙扶著慶明緩緩走了進來。


    山河又是一怔,這巡司與訓蠻人……是要牽頭試術麽?


    是了,平頭百姓不願冒這個險,他們以身作則,第一個無懼站出來也是令人敬佩。


    他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暖意來。


    “慢點,慢點來放這邊……”醫師們急忙上前扶著病人躺下。


    朝光與慶明對視了一眼,點了點頭。


    慶生是第一次進祈樓,有種小鳥入深林的感覺。


    自把慶明放下,慶生雙眼就不住地打量起了四周來,滿頭是汗也不顧擦拭,眼中閃爍著既激動又有些緊張的光芒。


    直到山河遞給他一塊手帕時,他才反應過來,匆匆瞅了仙師一眼,隨即鞠躬施禮,一副怯生生的模樣道:“我阿哥慶明願做試術者。”


    山河看看慶生又看看慶明,這兩兄弟模樣相似,隻是慶生少了哥哥的硬氣,少了一種眉眼間傳達出來的果敢與堅定。


    他收斂了目光,道:“鄙人必須實話先告訴你們,對治療這種疫毒,鄙人並無經驗,效果是好是壞,也不敢保證,若你們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對仙師的話,幾人聽完稍作沉默,之後都點了點頭。


    山河肅然起敬,同時放下了躊躇不決的心,“那你先來吧。”他對著慶明說著,挽起了袖。


    慶生幹咽了口水,一瞬緊張似有話說,但被慶明的眼神噤了聲。


    山河與醫師們眼神交流了下,抬起慶明的手腕,正要施法,又一個聲音打斷了。


    “且慢。”這聲細柔,不用看就知道是哪位女郎來了。


    “憫姐姐!”拾澤喜出望外。


    若憫還是一身青衣自帶端莊氣質。


    “若憫姑娘來了。”醫師們皆喜,想這大祭師身旁終於有個懂得照顧的人了。


    隻有山河是在暗暗叫苦,這若憫姑娘來得還真不是時候。


    “仙師,公子有請。”若憫行了個禮,等著他表態。


    就知道若憫奉命行事來了,山河有些不耐煩道:“煩讓大祭師稍候,待鄙人先救了人再說。”


    “仙師知道公子是為何事,公子不同意他們來試術。”


    這話一出,在場的人皆愣了愣。


    慶明急忙問道:“有何不妥?”


    山河歎道:“你們大祭師當然想自己來。”


    “不行!”眾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尤其是朝光與慶明,態度十分強硬。


    “你聽到了,煩請轉告你們大祭師,耽誤了時辰,就前功盡棄了。”山河直接迴絕了。


    若憫簡明扼要道:“公子說‘請’的不行就得用‘綁’。”


    略過眾人驚訝的表情,山河立即跳開了去。


    朝光上前道:“我去見大祭師。”


    “算了算了,你也別去了,鄙人去去就來,你們在此等候片刻。”


    山河放下袖子,十分無奈地跟著若憫上了樓。


    那股子清淡的柏香味,是讓室內之人安神助眠用的吧,山河一進來就聞到了。


    將仙師送進室內後,若憫就退下了,獨留二人四目相對。


    沉默半晌,山河一把揭去了麵具,道:“朝天歌,我知道你在擔心他們,但對比起你的擔心,他們也絲毫不差,憑何你擔心,眾人就得依你?”


    他的語氣重了些,說完也對自己所發的無名之火感到自責,於是上前了一步,在榻前蹲身下來,對上那火燒火燎的眼神,緩緩道:“對不起,我該理解你的,隻是……”


    隻是麵對他人時,至少不會過於緊張,但這話他也不知該怎麽說明白。


    朝天歌用手撐著身子坐起來,正色道:“因為,我信你。”


    是了,就是這麽個理由,因為信,所以無所畏懼;因為信,所以性命相托。


    這份量有多足,山河哪還用掂量,一瞬幡然醒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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