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無城夜裏下了場雪,清晨就融化開了,地麵上濕漉漉的連倒影都清晰可見,城衛們多加了幾個火爐子在一旁,以供暖手。


    慶生一早將出入城名單做了個匯總,嘟噥道:“這都入冬了,出城都這麽勤快啊。”


    另一城衛搓手歎氣道:“不用看都知道比秋日更加多,”他四下瞟了眼,聲音變小了,“自打長老們接了盤,我便覺得時日不多了。”


    慶生被冷風刮得麵有些泛紅,又聽一人道:“小聲些,城監的耳力挺好的,被聽了去就沒好日子了。”


    “對了,慶生,你阿哥那邊情況如何?我聽說訓蠻人都沒事幹了。”


    “嘖,什麽叫‘沒事幹’?隻是暫時休整啊,迴家暖被窩不好麽?這天冷得啊。”


    慶生低聲笑得無奈:“蠻人都被關起來了,還訓什麽訓?空有一身好武藝隻能去鑿洞了。”這話說得有些淒涼與不甘。


    不過聽說長老們臨時起意要建個“洞天樓”,以觀日月星辰而洞悉人事變遷,這算是好事啊,兄弟們都不理解慶生的苦笑是何意。


    “我隻知道什麽人做什麽事,我阿哥是訓蠻人,就該做訓蠻的事,你我是城衛就該做守城的事,說句不好聽的,這觀天象的事往常都是誰做的?”


    慶生撇了撇嘴,繼續道:“真正懂的人呢?”


    這話一出,幾個城衛細細斟酌了番,也都讚成地點點頭,唉聲歎氣道:“這望樓上的鼓有好長日子沒敲了吧,我都快忘了。”


    “我也有好久沒見著巡司了,城中沒那麽熱鬧了,如今就算取消了宵禁,我看也沒幾個出來走動的。”


    “城主天天跑茶樓,這還不是給閑的?”


    “要我說,城主就適合喝喝茶看看傀儡戲什麽的。”


    “你可得小心說話呢,城主三天兩頭過來,不要被他逮個正著才是。”


    “他過來不好麽?不是送吃的就是送暖的,你倒好,說這樣的話是把你給寵出毛病來了?”


    “我又沒說這樣不好,隻是覺得怪怪的……”


    城衛們打著哈欠,紛紛聚到火爐旁邊暖手邊閑聊了起來,慶生將小冊子塞迴腰帶裏,往白雪蓋頭的遠山望去,長長唿了口熱氣出來。


    宵皇大片山頭都覆蓋了白雪,周遭白茫茫一片,尤其站在高處望,更似在天宮中俯瞰雲海,天地共一色,渾然浩氣狀。


    覆雪的暖煙閣被朝暉照得通透,若憫叩響柴扉,喊了幾聲拾澤的名字,院內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迴應。


    她幹脆一道煙溜了進院,院中的殘菊經風傲雪,依舊頂著白霜,挺腰堅守最後一片燦爛。


    若憫掃過一眼,敲響大門:“阿澤,我們去滑雪玩吧。”


    靜待片刻,本想直接推門而入,門卻被鎖得死死的,還被上了結界。


    “阿澤你何時學會的結界術?”她有些訝然,印象中朝天歌似乎還未曾教他此類結印術,難道是山河教的?


    “阿澤,你出來吧,都一個多月了,你再這麽下去,讓公子怎麽原諒自己啊?”若憫歎了歎,再敲門,結界卻也散去了。


    進門找了一通,上樓才見到那蜷縮在榻上抱著雙腳的拾澤,呆呆地望著窗外的雪景,神形憔悴。


    若憫心疼了,手背過身後打了個響指,變出了一束豔紅扶桑花放在了窗上,溫聲道:“阿澤,巡司們近日都在練習騎射,你可要跟隨他們一起訓練?”


    見他沒有迴話,她又道:“聽聞你喜歡看傀儡戲,我們去城中看看,你可願意?不然,我們在山中找找,看還能不能聽到螽斯叫?”


    拾澤無動於衷,若憫漸感無力,想了想又問道:“你餓不餓?我們去城中買吃的?糖葫蘆?煎餅?麵條……”


    她挨個數了遍,無奈隻能使出了殺手鐧了:“阿澤,你去看看公子吧,他病了。”


    聞言,拾澤轉過了臉來。


    風行小築內,老執事求見大祭師。


    老執事因腿寒行動不便,讓朝光推著輪椅進來,朝天歌命人找來了醫師檢查一番,紮針通脈之後又開了幾副藥。


    全程老執事都是低眉垂首,不看朝天歌一眼。


    待醫師走後,朝光退出風行小築了,老執事才緩緩開口:“老身來大祭師這兒,是請罪來了。”


    “執事何罪之有?”


    “洞天樓一事。”


    朝天歌的聲音沉了下來:“洞天樓是長老們擅作主張,與執事何幹?”


    “洞天樓修建勢必動土,如今天時不對。”


    “我以為大家都忘了此事。”


    “老身弗敢忘。”


    朝天歌道:“宵皇入冬,順應天時應以藏為主,宜做好儲備工作,不得勞民動眾,何況動土?焚川之地一旦動土,若有地氣泄出,蟄伏的蟲子必會凍死,莫忘了曾經禍民的奇瘟之氣。”


    頓了頓,他語氣陡轉,溫聲道:“老執事來此是另有話講吧。”


    老執事咳出了幾聲,道:“感念大祭師為族人所做的一切,隻是老身已無法繼續為大祭師效勞了,還請準許老身迴寨中靜養。”


    朝天歌凝視那如明珠蒙塵的雙目,情知她已打算將自己下半生,托付於漫長的思念中了,心中頓覺難受。


    朝爻還在那會兒,老執事連一身素衣都泛著光澤,如今卻法令延伸,形容衰殘。


    八年前,意氣風發的朝天歌輾轉到了石穀寨,那時他正因遣散了焚川腹地的奇瘟之氣,而為眾人所知,善妒之人則認為他是故弄玄虛,是以故意刁難甚至擠兌。


    但石穀寨寨主不僅接納了他,給了他立足之地,還發現了他的過人之處,視若己出般一路扶持他上位。


    朝天歌開天地新法,首創宵皇祭禮時,老執事也陪著他四處遊說,更將親兒子送到他身邊,全力支持他……


    細數過往,老執事於他恩同再造!


    沉默半晌,朝天歌來到她跟前,謙恭地掀衣下跪,鄭重地行了個稽首禮。


    老執事一驚,登時正襟危坐。


    這是最情深義重的莊嚴大禮,看他叩頭久久沒有起身,老執事雙眼一濕,可顫抖的唇終說不出話來。


    朝爻成年那時,也對她行了個這樣的大禮……


    她心間微慟,俯身就要將他扶起,朝天歌柔聲道:


    “當年出任祭師時,老族長叮囑必使家給人足,安生樂業,方有太平之象。這些年來,若無老執事的督導,怕早已變生意外,如今執事身體抱恙,天歌不敢再假辭勞煩,還請執事迴寨安心靜養,日後有何交代,盡可吩咐,天歌定當竭力辦到!”


    老執事聽著老淚縱橫。


    是啊,如今的大祭師已不再是那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了,而是學會了逆來順受,變得更加沉穩堅毅了。


    門外的朝光一身連帽披風透著武人的利落,頂著飄雪給院中的暖爐添了炭火,火苗子隨著風左右擺動著,他定定地看著,猶似出了神般。


    直到裏頭傳出大祭師的叫喚時,他才迴過神來,將帽取下走了進去。


    須臾,他將老執事推出來,一出門便將披風解下披在老執事身上,緩緩將她推出別院。


    朝天歌立院中目送二人離去,耳邊還在迴蕩著老執事的話——


    “草木有心,風雪易折,人若無情,以何立天地?大祭師,內正心外修容,以風化天下而厚人心,自有千萬人追隨……”


    雪花紛紛揚揚下來,朝天歌望著早已變成光禿禿的海棠樹,心中悵然若失。


    如今開滿枝頭的是雪花。


    池子結了一層薄冰,周遭毫無生氣。


    朝天歌自揭了麵具,白皙的臉鼻尖一點紅。


    倏忽眉頭微斂,轉身一彈指,就將莫名飛來的一個雪球打散了。


    朝天歌抬眸側目而視,海棠樹上除了堆裹的白雪,便什麽都沒有。


    須臾,海棠樹劇烈地晃動起來,撒了他一頭的雪花。


    他臉上正起慍色,“吧嗒”一聲,拾澤提著的一籃子傀儡忽地落了地。


    朝天歌驀地轉過臉來,忙將手中的麵具藏過身後,卻僵立著不動了。


    拾澤與若憫二人實在來得突然,隻是他的警覺性又減弱了不少。


    若憫緊緊捂住了嘴巴,求證道:“公、公子嗎?”


    “十二世祖?!”拾澤楞楞地發出一聲疑問。


    若憫隨即敲了他的頭,糾正道:“十二世祖是一身紅衣的,你忘了麽?”


    這樹下的人分明一襲白衣飄逸,像足了大祭師的日常裝束。


    “天歌哥?”拾澤試探地叫了一聲。


    但見朝天歌嘴唇翕動了下,他又上前追問了聲:“你是天歌哥對嗎?”


    他咽了咽口水,試圖靠近。


    朝天歌不知該將目光投放何處,身形微動,似要準備逃離尷尬之地了。


    拾澤一個風馳電掣直接撲上來,卻把他摁倒雪地上。


    似有什麽東西掉落了下來,拾澤微愣,定睛看清了,那是個麵具,十分熟悉的兇神惡煞麵相,他恍然大悟,激動地抱緊了朝天歌。


    “……”


    “天歌哥!我就知道是天歌哥!!”拾澤欣喜若狂,第一次見了麵具底下的天歌哥,果真是讓人賞心悅目的模樣啊!


    朝天歌僵直了身體,拾澤忽意識到這是個十分無禮的親昵動作,便立即放開了他,笑容可掬:“原來天歌哥長得這般好看~”


    他誇人從不拖泥帶水,也很直白。


    若憫嫣然一笑,公子的樣貌美似神祗,與畫中的十二世祖神似,簡直是長在了阿澤的審美上了。


    朝天歌起身訕然道:“阿澤……”


    他抓起麵具就急急往小築去,可拾澤卻似要吃了他般,目不轉睛地一路盯著,緊緊跟隨:“天歌哥,你別不好意思嘛……”


    “……”


    若憫笑著搖了搖頭,將那滿地的傀儡撿起來,忽地靈光一閃,她往那片海棠樹急擲出去花瓣幾片,花瓣紮進了樹幹,打落了滿樹的積雪,卻什麽都沒發現。


    “是錯覺麽?”若憫靜處瞻顧半晌,沒有發現異樣,便提著傀儡迴小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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