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好翌日前往天晉東城後,雲追月與老道便各自迴房。


    山河盤坐榻上,閉目調息,忽感五內舒展通達,似有真氣凝於丹府,再一運氣則如脈衝直達四肢,一瞬身心俱爽。


    “的確一點點恢複了。”


    他再閉目遙感,那方支離破碎畫麵不僅拚湊不起片段,還耗了他不少精力,使他疲乏至極。


    “看來還是不能強行驅動……”他喃喃著倒頭睡去。


    似從高處墜落,墜向一條清河,山河身體沉重不起,唿吸也無法繼續。


    那一瞬他猛然睜開眼,驚見自己正沉入水中,驀地吐出一大串水泡。


    又做夢了?可被水侵襲的冰涼感覺卻是那麽真實,還有那魚兒正歡暢地在他周身巡遊。


    山河不多想,緊忙朝著頭頂的亮光奮力遊去,須臾就鑽出了水麵。


    才剛伸出頭來,就被一竿子敲了腦袋。


    “疼——”山河突然喊出一聲,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


    “疼就對了,時候還未到呢。”


    一道溫柔的聲音傳了過來,山河一僵,緩緩轉過身去……


    岸上站著一神清骨秀的女子,一身漁娘裝束,手持魚竿正對著他微笑,眼裏溢滿柔情。


    山河徹底怔住了,呆呆地看著她,一動不動。


    “不許偷懶。”那女子魚竿再次甩了過來,山河站定定挨了一竿子,有些疼,但越是疼,他的心跳越快。


    “傻愣著做什麽啊?快下水去!”


    被那女子一催促,他竟然乖乖地潛進水中。


    雖是潛水,卻不敢真的入水,薄薄的一層水下,是山河瞪大的雙眸。


    岸上是個倩麗身影,那女子還是當年那般年輕貌美。


    山河心跳不已,唯恐此夢很短,他在水裏偷偷注視著,直至看見另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披著素淨白衣,卻掩不住一身英銳之氣。


    “思滿,阿穀今日可有進步?”


    男子的聲音淺淺傳入耳,山河心神一蕩,再也憋不住了,就立即鑽出水麵來。


    但見一個人跌入水中,那張端正剛強的俊臉朝他撲過來,身後還伴隨著一聲——


    “你也下去練練吧~”


    那年,阿娘就是在水裏將阿爹撈起的,才有了後來的百畝良田與十裏紅妝,更有了他這個頑劣小兒。


    他知道這迴一定是阿娘將阿爹推入水中陪他來了。


    山河手臂大張,準備將投入懷抱的阿爹緊緊抓牢,可他還沒碰到人,四肢就被竄出水麵的水草拉迴了水底。


    他大驚失色,眼睜睜看著阿爹摔入水中,可是入水那一瞬,阿爹變成了……


    朝天歌?!


    山河稍縱即逝的怔愣,旋即掙脫開水草,正要往那人遊去,這時,一群紅色龍魚圍了過來,圍著他的腰間打轉,似有一股勁正絆著他,使他不得前進半分。


    可朝天歌下墜的身體周遭卻染了血色,看上去他受的傷不輕,山河分明也聞到了很重的血腥味。


    他不識水性,這麽下去必死無疑!


    山河斂神,在水裏掐訣欲作法,卻無濟於事。


    他急得手腳亂撲騰,而那群龍魚就這樣被他驚得四處遊走了。


    山河趁虛直追朝天歌而去,眼見地就要抓到他的衣角了,豈料,一個大鐵鉤子破水而入,赫然刺穿他的腰,從其腹部勾出,暗紅色湧出,仿若侵染了整條河。


    心頭猛地一顫,山河渾身一僵,死死盯著那個尖銳的閃著冷光的鉤子,上方鐵鏈猛地一拽,一瞬將下沉的朝天歌勾起,欲將其拖出水麵,而他仿佛早已死透,絲毫不掙紮,任由著被勾出了水麵。


    山河喉頭嗆了一口水,忽地哢出了一口血來,反應過來就急追上去,才拉住他纏手的布條,可布條卻似打了滑,溜走了。


    山河一抓空,心底漏了半拍,一下衝出水麵,卻被眼前詭異一幕嚇到了。


    此時的他卻身處在幽深的海域中,海浪時起彼伏將他的身體來迴推動著。


    那烏雲密布的空中驚現一艘巨型戰船,高昂的船頭鑲著一個大大的骷髏頭,整艘船如在雲上航行,又似乘風而飛,遮天蔽日,看起來陰森詭譎。


    而那骷髏頭嘴裏吐出的粗長鐵鏈下方卻栓著一人,那人被懸吊在半空,身上紮著三支帶符的箭,蓬頭垢麵,衣衫襤褸,狼狽至極。


    那人垂著頭,一動不動,吊鉤將朝天歌送到那人麵前時,那人才驚吼出聲:


    “朝天歌!你快醒過來!你不可以死!”


    聽著那熟悉的聲音,看清了那人的長相,山河徹底駭住了,驚愕失色地盯著另一個“自己”。


    被吊著的人竟然是他自己,那在水裏的他又是何人?!


    山河麵如土色,另一個“他”卻歇斯底裏地喊著朝天歌,無助又痛苦。


    “這到底是這麽迴事?!”他抬眼看向那巨船,黑壓壓的,無半個人影,活脫脫一艘鬼船。


    此時,鐵鏈抽動了,哢哢哢地正往迴拉,“山河”被拉得高高的,他怔忡地看著離得越來越遠的朝天歌。


    突然,一陣大浪滔天,海域中間形成一個大漩渦,漩渦口正對著朝天歌。


    兩個山河同時怔住了,在這片未知的海域,也不知會出現什麽怪物。


    一陣低沉的轟鳴聲,從海底傳出,就在那個大漩渦處。


    山河心中緊凜,忙不迭地朝那方遊去。


    隨著漩渦盤旋的,還有一條巨型怪物,好似即將衝出水麵來。


    頂上的“山河”神色惶遽地大喊朝天歌的名字,試圖將他叫醒,身上的符箭也在劇烈顫動著,似乎將被強行破出體外。


    轟隆一聲巨響,水裏的山河被一股巨浪推開了。


    一條巨型蛟龍自漩渦中霍然竄起,張開駭人的血盆大口,露出鋒利尖銳的牙齒就朝著朝天歌猛衝上去。


    “不要——”幾乎是同時,兩人大聲疾唿……


    山河猛地從榻上驚坐起來,隨之而來的卻是五內崩裂般疼痛,疼得他直打哆嗦,他麵容慘白,全身縮成一團,在榻上翻滾了起來。


    整個秦宅薄霧輕籠,不多時天光淡白,好似風吹,晨霧漸散。


    山河額上滲出了汗,苦嚷道:“為何我不問阿爹阿娘……為什麽?我應該問清楚的啊……”


    他懊惱地捶打著床榻,三百年不見的爹娘,再見竟然一句話也沒有說上。


    直到這會兒,山河才從疼痛中舒緩過來,但眉宇間仍凝著哀愁,殘餘腦海的最後畫麵,竟是那個被懸吊著的自己繃斷了鐵鏈,跳下那條蛟龍的大口……


    為什麽?為什麽總是夢到他?這一次又為何這般痛?


    山河喃喃道:“到底跟他有何關係?他是朝天歌還是……朝然?”


    山河並不確認,夢中所遇見的人是朝然還是與之形貌俱似的朝天歌,隻可確定上次夢見刻碑的一定是朝天歌,而此次被鐵鉤穿腹又會是誰?


    他輾轉反側,再也睡不著就開門出去。


    喬城的人不起早,此時街道上也就零星人影,山河戴著鬥笠在道上漫無目的地走著,神思有些恍惚,直至被過往一人撞了下,他才迴神過來。


    那人連聲道歉,卻被山河認了出來,這不是不歸城的運屍工麽?


    “前輩?怎麽是你啊?”山河率先打了招唿,這麽一說,那車夫也還記得他,也有些意外道:“喲?小夥子是你啊,怎麽這迴又路過喬城啦?”


    山河笑了笑,見他神色有些惶急,本想開口詢問緣由,卻聽他問道:


    “那你可見過雲陸道長?”車夫見山河一愣,又問道,“就是看上去和你一般大小,長得眉清目秀的一位雲遊道士。”


    “前輩,我認得雲陸道長,可是找他有事?”


    “太好了,那他人在何處?老叟得請他走一趟,不歸城出大事了。”


    山河一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急思之下,隻好先帶著車夫迴到秦府與雲追月見了麵。


    一番交談過後,他們才知不歸城原先義塚掩埋抑或丟失的屍體都“活”了過來,甚至都能跑迴家中了,嚇得城中人青天白日也緊閉大門。


    封家人在內的世家們也為這事愁容滿麵,隻知是屍煞作祟,但尚無有效應付手段,下手輕了不起作用,顧及在世親人的感受又不敢下重手除掉它們,是以束手無策。


    更有甚者,眾人聽說鹿無城的退煞符能保他們不被侵犯,紛紛祈請,結果迴來之後不但不起作用,還反遭屍煞侵襲,這一亂起來,城中的世家也焦頭爛額,隻好請外援。


    封師頌想起雲追月人應尚在喬城,故拜托運屍工走一趟,看能不能找到他人,畢竟遭逢此亂,運屍工所受影響最大也最直接。


    雲追月一臉正色,想起那夜的屍煞,以及義塚怪象,決定前往不歸城。


    山河道:“雲陸道長,此事蹊蹺,你當真要去?”


    老道垂頭喪氣道:“得嘞,就沒一處太平的,還以為能過個清靜日子呢。”


    山河聽著這話,語氣不對,遂拍了一下老道的手,示意他收斂。


    老道無意埋怨,隻是隨口叨叨,瞥向雲追月的略微嚴肅的表情,忙改口道:“雲陸道長,老漢我不是那個意思……”


    雲追月歎了歎氣:“無妨,你們就留在喬城好了,若有緣我們會再見的。”


    他說得灑脫,此行兇險未知,他自然是不願意讓他們摻和其中。


    聞言,老道對車夫道:“你們找誰幫忙不好,怎地偏偏找雲陸道長?”


    車夫看他也無好氣色,哼道:“老叟不找雲陸道長,莫非找你?”


    “全天下的人都找雲陸道長,他哪裏忙得過來?”


    雲追月聽不下去了,直接道:“好了,二位都別說了,屍煞一事,我大概知道些,這就隨前輩去。”


    山河叫住雲追月:“雲陸道長,我要去一趟鹿無城。”


    雲追月點點頭,想必是因退煞符的事。


    “老漢也去。”老道立即舉手站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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