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深處大大小小的村莊,都流行著一種稱謂叫匠人。匠人是個很受人尊重的職業,村民們稱他們為手藝人或師傅,幹的是巧活兒吃的是巧飯,不像那些在土裏刨食的莊稼漢,整日裏麵朝黃土背朝天,還常常吃不飽穿不暖。涵蓋的層麵很廣,木匠隻是匠人中的一種,除此之外,還有鐵匠、石匠、篾匠、條匠、氈匠、毛毛匠等等。


    我問張祥順說,這些匠人身上一定都有不少好聽好玩的故事。


    張祥順說,那是自然。其他匠人的故事以後再講。咱們今天先講木匠的故事。一是因為在上一章《戲樓聲腔》的故事中曾經提到了木匠,但有一些地方沒有交代清楚。二是在所有的匠人中,木匠是領頭羊,他與人們的如此生活關聯最緊密,所以也最不好幹,不僅門檻高不好進,即便進去了,如果個人資質和悟性不好,也當不了一個好木匠。一流木匠與二流木匠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有著天壤之別。地位不能,相應的待遇也就不同。


    在《戲樓聲腔》中,雖然多次提到那個木匠師傅張老圭,說他木工技藝高超,不僅建造了雁浦村的戲樓,而且他的生日還被用作雁浦村的廟會日期。盡管他的技藝已經很不錯了,但還是趕不上他的父親。他的父親是被十裏八鄉的老百姓公認的能工巧匠。


    張老圭的父親名叫張寶儒。張寶儒的相貌很奇特,粗眉大眼滿臉橫肉,後腦勺上還長著一個核桃大小的肉包,所以村民們往往不喊他的名字,都喊他張包肉,是一個綽號。其實,張包肉還有一個非常雅致的名號叫鬼斧神工,這是縣城裏一位識文斷字的教書先生為他起下的。那年,這位教書先生仰慕張包肉高超的木工手藝,把他請到縣城為自己即將結婚的女兒打製幾套陪嫁的家具,每天好吃好喝的招待著。張包肉也不敢大意,用盡平生所學,為教書先生的女兒打製出幾套巧奪天工的精美家具。教書先生喜不自禁,不僅付給張包肉豐厚的報酬,還給他寫了一張“鬼斧神工”的條幅以示嘉獎。


    用鬼斧神工這樣一個人盡皆知的成語來讚美一位鄉間的木匠,足見張包肉的木工技藝已經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了。


    我問張祥順,這位張包肉師傅都有些什麽能耐,能被教書先生冠以如此響亮的名號?


    不料,張祥順的迴答讓我大吃一驚。他說其實張包肉最拿手的木工活兒隻有少的可憐的兩樣,第一樣是做棺材,第二樣是做犁杖。


    在上一章故事中,張祥順曾經講到張老圭會做犁杖,看來是得到了父親張包肉的真傳。想不到張包肉還會做棺材,這可是木工手藝中的一個大冷門。坊間傳言,十個木匠九個不做棺材。一是因為聽著不吉利,二是不好打製。棺材用的木料質地都很結實。雁浦村一帶做棺材一般都用五種木料:鬆木、柏木、柞木、楸木和栗木,這五種樹木的生長期都很長,木紋細密瓷實,而且棺材的木板都很厚,打製起來特別耗費力氣。故而學木匠的人都不願學習做棺材。


    我心裏有點不屑,張包肉隻會做棺材和犁杖這兩樣技藝,還稱得上鬼斧神工?顯然言過其實了。


    張祥順卻鄭重其事地說,別說他還會這麽兩樣,作為木匠,哪怕隻會做其中的一樣,如果能夠做得出類拔萃,也應該被稱為鬼斧神工。什麽叫一招鮮吃遍天?這就是。就說做犁杖吧,張包肉做出的犁杖根本不用人扶,可以自動在耕牛的拉動下走出一二十丈遠的地頭。想想看,這個犁杖的平衡度該掌握的多好?一般的木匠哪李有這等本事?


    什麽?走出一二十丈遠的地頭還不用人扶犁?這可是有點玄!太行山深處山勢險峻,能耕種的地塊都比較小,一塊地頂多隻有畝二八分左右,也就是一二十丈遠的地頭。這就是說,雁浦村犁地種莊稼根本用不著人費力氣,一頭牛拉著一副犁杖就可以了!我倍感詫異。


    張祥順唏噓著說,不錯,我們雁浦村耕地基本不用人費勁。人隻須在牛掉頭的時候,把犁杖調轉一下前後方向即可。我聽村裏一位老人說,他曾經見過張包肉做出來的犁杖犁地,行進的平平穩穩,甚至比有人扶著犁還穩當。由於山區地塊坑坑窪窪不平整,人走在這種地塊上大多也是深一腳淺一腳的,扶犁自然穩當不了,而沒人扶的犁卻走得穩穩當當,你說怪不怪神不神?


    我說,這確實太怪太神了!做犁杖堪稱是張包肉的一手絕活,那做棺材呢?它又絕妙在何處呢?因為在我看來,棺材這種木器是埋在地下的,做的再好過幾年都會爛掉,做那麽精細美觀幹什麽?這就等於有鋼沒有用在刀刃上,有粉沒有擦在臉蛋上。


    張祥順說,現在的年輕人大多數是這樣想,可過去的人們卻不這樣認為。我聽村裏的老人說過,張包肉當年曾給一戶有錢人家做棺材,整整做了三個月。本來東家還嫌三個月時間太短,要求把工期再增加一個月,無奈張包肉的老婆得了重病,催他趕緊迴去請郎中看病,不得已隻好縮短工期。三個月工夫做一副棺材,在張包肉的木工生涯中是工期最短的一次。


    我說,張包肉滿可以先迴去照料老婆,等老婆病好後再迴來接著做棺材嘛!


    哈哈,國青啊,你歲數還小,還不懂咱們雁浦人的風俗習慣。做棺材這個活兒與左其他木器不一樣,中間不能停頓,必須一次性做完。一次性做完,就是一個棺材;如果分兩次做,那就是兩個棺材,也就是說這個人死了兩次,或是家裏死了兩個人,這是非常不吉利的,也是東家最最忌諱的事情。


    我為自己擁有雁浦村這麽一個家鄉又喜愛又嗔怪,在別的村莊本來挺簡單的事情一到這裏就複雜奇怪了幾倍幾十倍甚至上百倍。


    誰說不是呢?張祥順也深深地感歎著。迴過頭來咱們還說木匠張包肉。他做的棺材究竟好到什麽程度呢?早年前,鄉下沒有鐵釘一類的東西,木器的材料連接靠的是卯榫結構,講究的是可丁可卯、勾心鬥角,那個分寸要掌握的十分精確到位,差一絲一毫都不行。這就彰顯出木匠手藝的好壞高低來了。張包肉做出來的棺材,在裏麵放滿清水,三天之內縫隙處漏不下一滴水來。你說這封閉的該是何等嚴實呀!


    我聽了一驚,一副棺材做到如此地步,也算是極品中的極品了。


    誰又說不是呢!張祥順的臉上也呈現出崇拜的神色,嘴裏還不住嘖嘖著讚歎著。


    我不免詫異,張包肉是怎麽練就這套鬼斧神工的高超技藝呢?是不是得到了什麽家傳秘方之類的東西?


    張祥順習慣性地裝上一袋旱煙,“吧嗒、吧嗒”著抽上兩口,這才慢悠悠地說,張包肉有沒有得到家傳秘方之類我們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得到過某位高人的悉心指點。


    雁浦一帶的習俗,匠人的手藝一般多為祖輩相傳,父親把手藝傳給兒子,兒子又傳給孫子,祖祖輩輩流傳下來。這個傳承機製,書上叫傳承有序,但當地人卻稱其為肥水不流外人田。


    然而,張包肉卻是個例外,他的祖輩中沒有一個當木匠的人,而且也沒有聽說他拜過什麽人作師父。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他有這麽好的手藝,居然沒有收過一個徒弟。不收徒弟也算罷了,因為社會上流傳這教會徒弟餓死師父的說法,張包肉或許也有這種擔心,但總可以傳給自己的兒子吧?奇怪的是他也沒有傳給自己的兒子,比如大兒子張老圭,隻跟著學會了做犁杖,做棺材則是一竅不通。張老圭是大兒子,除他外,張包肉還有兩個小兒子,他們都很大歲數了還當著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張包肉不僅不教兩個小兒子做棺材,連作犁杖的技藝也不教他們,無奈最後他們拜師當了其他匠人。村民們都說,這張包肉不僅相貌怪的出奇,脾氣性格也怪的出奇。


    在張包肉晚年的時候,他的老婆和親屬多次請求他把這兩手絕活傳給幾個兒子,他們有了這麽好的手藝就可以吃穿不窮,難道不比風裏來雨裏去在地裏侍弄那幾畝莊稼強嗎?


    遺憾的是,無論誰來勸說,任你說出大天來,張包肉始終不為所動,不願意把這幾招精湛的木工手藝傳給兒子們,惹得老婆和幾個兒子極不高興,很長一段時間不愛搭理他。還是在那一年,張老圭在建造了雁浦樓後,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眼看快不行了,老婆和幾個兒子才和張包肉恢複了親情關係。


    張老圭去世後不久,張包肉也病入膏肓。彌留之際,他把兩個小兒子叫到跟前說,你們不要抱怨我這個當爹的。我當了一輩子木匠,會做的木工活兒也不算少,但隻有做犁杖和棺材這兩樣東西能拿得出手。教給了你們大哥做犁杖,但是做棺材我也沒有教給他。唉,這、這兩樣絕活兒不、不是我不願意傳授給你們,是、是......唉,即使我有心傳授給你們,我、我也無法做到。實話實說吧,不傳授給你們是為了你們好;傳授給你們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聽了張包肉這幾句話,兩個兒子都糊塗了,問,父親您有這麽好的手藝,傳授給我們怎麽就不一定是好事呢?


    張包肉說,為父既然這麽說自有其道理。你們隻知道為父是個木匠,但你們知道這個木匠的來曆嗎?


    兩個兒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臉懵相,說,我們聽村裏的人說,您從來沒有拜過師,那是您天資聰慧無師自通。


    張包肉說,我哪來的天資聰慧無師自通?那是鄉親們奉承我哩!其實我是拜過師的,隻不過這段拜師的經曆別人不知道,我自己也沒有對別人說過罷了。


    兩個兒子更糊塗了,問,您如果拜過師,別人不可能不知道,拜師不是個小事情,您的天天跟著師傅幹活兒啊!別人怎麽能不知道呢?


    張包肉說,我沒有理由騙你們。因為我的師父不是一般的人,準確地說,他們並不是人。


    不是人?那他們是什麽?兩個兒子驚訝地問。


    一個是鬼,一個是神。


    一個是鬼,一個是神?這怎麽可能?兩個兒子聽了,驚慌地大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張包肉說,為父現在已經黃土埋到脖子裏去了,難道還有哄騙你們的必要嗎?


    兩個兒子說,那您過去怎麽沒有和我們說過這件事情呢?


    張包肉說,過、過去確實沒有說過,覺得既然不願意傳授你們木匠技藝,說這些事情也就沒有多大意義。其實,直到現在我也不願意告訴你們,隻是怕你們因為我不傳授這兩手木工絕活兒而記恨我一輩子,這才......


    張包肉這個人和大兒子張老圭一樣,也挺喜歡唱戲。原來他的木工絕活與喜歡唱戲有點關聯。張包肉還是在七八歲的時候,有一迴看見有個木匠給一戶人家蓋房,蓋完房又做了不少家具。房蓋的好,家具也做的好,覺得當個木匠師傅挺奇妙,就悄悄地愛上了這個營生。


    等張包肉長到十五六歲時,就開始學著做木工活兒。雁浦村流傳著一句俗語:頭等人看看就會,二等人學學就會,三等人打死也不會。張包肉自幼心靈手巧,不論做什麽事情基本上都是看看就會,屬於頭等人之列。他做木工活兒全是無師自通,看著別的木匠怎麽做,迴去自己稍一琢磨,就能弄出一件有模有樣的東西來。不過做木工活兒也和唱戲一樣,得有名師指點,沒有名師指點單靠自己的悟性還不夠,很難做到精益求精錦上添花。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從頭活一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眼淚汪汪的魔主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眼淚汪汪的魔主並收藏從頭活一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