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影一高一矮,若即若離。爸爸說得真準,這肯定就是牛郎和織女。怪不得我在十字街口旁葫蘆架下見不到他們呢,人家原來是在這裏。也對,這是村裏最大的葫蘆架,牛郎織女那麽重要的人物,又是一年一度的天河相會,怎麽也得挑個最大的葫蘆架嘛!就像現在文藝界的大腕大咖,坐車住店都得要豪華的嘛!


    我正要繼續往前走,忽然覺得不妥。不能再往前走了,不能驚動了這對患難與共的夫妻,應該讓他們好好地親熱一番!我當時理解的親熱與眼下男女戀人或夫妻的親熱自然不是一迴事兒,不過是卿卿我我互相傾訴衷腸而已。我也別聽他們哭別看他們掉淚了,迴家睡覺吧,已經是後半夜了,上下眼皮又開始打架了。


    我正要轉身迴家,忽然聽見有人哭,是個女人的哭聲,就來自葫蘆架下。你說這事寸不寸!我在那個葫蘆架下想聽哭聲,等了大半夜也沒有聽到;在這個葫蘆架邊,本來準備迴去睡覺,卻聽到了哭聲。嗯,這個哭聲聽著還有點耳熟,好像是牛角台村裏的某個人。哭聲不大隻是哽咽抽泣,和滴答滴答的雨聲混淆在一起,一時分辨不清究竟是誰。但可以斷定,這倆人不是牛郎織女,是兩個凡人,和自己一樣。


    這時,忽然又有一個低沉的男人說話聲傳來,似乎是在勸慰女人,讓她想開些,山過得去水過得去,咱人也得過得去。勸慰了好一陣,女人才止住哭聲。


    忽然,我對天河會中的牛郎織女變得興趣索然,而對眼前這對男女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是兩個誰呢?當時的我還不懂熱戀這兩個字眼的真實含義,隻是覺得這兩個男女關係非同一般,要不怎麽深更半夜不睡覺,冒雨在葫蘆架下哭哭啼啼呢?同時也想到了自己,不也是深更半夜不睡覺,冒著雨在葫蘆架下等著看別人啼哭嗎?不,我和這兩個人不一樣。我是看熱鬧的,他們是製造熱鬧的;我是局外人,他們是局內人。


    是繼續看下去還是迴家?我正在踟躕不前,忽然聽到那個女人喊我,前麵是誰?站在那裏幹什麽?


    聲音不大但很清晰,我聽的清清楚楚。讓我大吃一驚的是,她竟然是郭德元的妹妹郭明華。我心裏直想笑,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麽巧這麽有意思:郭德元讓我夜間到葫蘆架下看牛郎織女相會聽他們哭,我沒有看到聽到,卻看到了她的妹妹和一個男人相會,聽到了他妹妹的哭聲。


    我光顧自己胡思亂想,沒顧上迴答郭明華的問話。郭明華又問了一聲,這迴聲音較大:問你呢?怎麽怒說話?


    我連忙迴答,郭大姐,我是國青。


    國青?郭明華詫異地問,這麽晚了你不睡覺來這裏幹什麽?聲音裏帶著一絲埋怨和驚慌。或許,她以為我是有意跟蹤她。在那個年代,一個未婚姑娘和一個男人夜間秘密約會本來就犯忌諱,如果再不幸被人撞見,以後可就沒有臉麵見人了,即便不會被人背後用指頭戳死,也會被唾沫星子淹死。


    既然被發現,走是走不掉了,可又無法作答,總不能說是你哥哥讓我到葫蘆架下的吧?無奈,我隻好站在原地不動。


    見我不作答,郭明華說,國青,你過來。


    我向葫蘆架下走去,來到郭明華麵前。


    郭明華指了指地上的一塊大石頭,你坐在這裏。


    待我坐下後,郭明華又問,國青,實話告訴大姐,你小小歲數不在家裏睡覺,半夜三更到處遊蕩什麽?


    看得出,她對我很不放心。小孩子嘴不嚴實,如果把今晚的事情宣揚出去,她就會遭到滅頂之災,今後在村裏再也別想往起抬頭了。


    本來,我並不想把到葫蘆架下看牛郎織女的事情告訴郭明華,因為涉及到她的哥哥郭德元,不料她卻追問的這麽緊,看來不說是不行了,索性就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詳詳細細地對郭明華講了一遍。


    郭明華聽的目瞪口呆,大張著嘴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這迴輪到我問郭明華了。郭大姐,你這不是半夜三更也沒有睡覺嗎?你們兩個這是要幹什麽啊!


    這就是小孩子的問話方式了,沒有任何顧忌和技巧,怎麽想就怎麽說。一男一女深更半夜來到這個僻靜之處還能幹什麽呢?擱到如今,再無心機的孩子也知道是怎麽迴事,可我當年愣是懵懵懂懂,竟然袖筒裏透棒槌——直來直去地問人家。


    我可以直來直去地詢問,郭明華卻不願意直來直去地迴答。支吾了半天也沒有說出個一二三來。倒是那個高個子男人接過話頭說,我們來這裏商量一件重要的事情。


    我很想再問是什麽重要事情,非要在今天夜裏商量?非要在滴滿雨水的葫蘆架下商量?我敢這樣想卻不敢這樣問,一是覺得再往深處問不太禮貌,這是人家的隱私,二是這個男人的聲音很陌生,不是本村人,再問他可能不迴答。


    男人說過這句話後,郭明華像是故意堵我的嘴,就說我們商量什麽事情,你這個歲數的人還聽不懂,說了也白說。於是再一次勸我迴去睡覺,你再不迴去,你的爸爸媽媽就該出來找你了。我心想早找過一遍了,他們不會再出來了。又覺得呆在這裏沒有什麽必要了。有這兩個人在葫蘆架,牛郎織女肯定不會來了,就扭頭往家裏走。


    ……


    郭明華和那個男人的事情,我是一年後才知道的。一年後的正月十五日,郭明華出嫁。我們一群孩子去她家看熱鬧。太行山區辦喜事,新郎要牽著一頭毛驢去娘家接新娘。新郎來到郭明華家時,我看著他的身高很像那天晚上葫蘆架下那個男人。後來他又說了一句話,明華,我來接你了,跟我迴家吧。對,聲音也像,就是那個男人無疑。


    新娘郭明華騎上毛驢往出走時,郭明華的父親母親突然從屋子裏衝了出來,對著女兒大哭,你走吧!走出這個門,以後就永遠別迴來!我們就當沒有你這個女兒,你也就當沒有我們這個爹娘!


    郭明華一聽,委屈地哭了出來,聲音很悲哀淒慘。看熱鬧的人聽了心頭也是一陣陣不舒服。


    這時,郭德元從屋裏追出來,把父親母親拉了迴去,生氣地說,您們這是要幹什麽?今天是妹妹大喜的日子,您們就不能讓她歡歡喜喜高高興興地出嫁嗎?人的一生不就隻有這麽一次嗎?她哭哭啼啼地走了,我們臉麵上好看嗎?她嫁過去還怎麽過日子?


    郭明華騎著毛驢流著眼淚,離開了牛角台村。在我居住在牛角台村這幾年裏,後來再也沒有見她迴來過。


    幾個月後,在郭德元的一次街聊中,我突發奇想,請他說一說他妹妹的事情。村民們對這件事情也隻是一知半解,隻知道他的父母親反對郭明華嫁給那個男人,但具體為了什麽卻不清楚,就也要求郭德元講一講。這件事像是一塊傷疤更像是一樁家醜,郭德元開始極不情願講。我要挾他,小聲對他說,在那個滴答滴答的雨夜,我在村西葫蘆架下見到你的妹妹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哭呢。


    聽我這樣說,郭德元大吃一驚,壓低聲音對我說,真、真有這種事情?是你親眼所見嗎?


    當然是我親眼所見?我沒有理由騙你。你要不相信迴頭問明華大姐去!我說的理直氣壯。郭德元把聲音壓得更低,說,國青小弟,這件事情到這裏打住,你不要再和任何人提起,記住了嗎?


    我說記住了,但你要告訴我他倆到底是怎麽迴事。我那晚熬了半夜眼淋了半夜雨,連牛郎織女的鬼影子都沒有看到,卻看到了你的妹妹和妹夫,你得替我揭開這葫蘆架下之迷。


    郭德元有知識有見地人很開通,就在街頭述說了妹妹的婚姻之事。


    原來,郭明華上學的成績也很好,念到高小畢業,準備考初中,卻被父親攔了下來。父親說,咱家窮,你哥哥初中都沒有念完,你還念什麽初中?迴家種地吧,長大後嫁個人過日子得了。班裏有個男同學叫楊建平,是牛角鋪村人。他的學習成績也不錯,和郭明華關係也很好,學業上互相幫助互相促進。楊建平覺得郭明華不繼續升學有些可惜,很想助他一臂之力,遺憾的是他的家境更窮,心有餘而力不足。楊建平參加了初中升學考試,以總分第二名的成績順利考入了初中。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就在楊建平準備入學時,他的父親在村裏修水渠放炮時不幸被巨石砸死了,扔下多病的母親和三個弟弟妹妹。母親和他說,孩子,咱家成了這個樣子,實在無法供你念書了,迴來種地吧。我有病,你的弟弟妹妹歲數都小,這個家得靠你來支撐呀!楊建平什麽話也沒有說,滿含著淚水,偷偷地將入學通知書撕了個粉碎,往牛角河裏一扔。滾滾的河水瞬間把紙片衝了個無影無蹤,也把楊建平的希望和理想衝了個無影無蹤。


    兩個學習成績好關係也好的同學都沒有讀上初中,但愛情的種子卻在兩個人的心田裏生根發芽,單等開花結果。俗話說,好事多磨。楊建平和郭明華相愛的消息被兩家長輩知曉了。楊建平的母親自然巴不得郭明華成為自己的兒媳婦。這是個聞名三裏五鄉的好姑娘,不僅模樣長得俊,也有文化,而且知書達理賢良孝順。但郭明華的父母親卻不同意。他們認為,自己家本來就窮,閨女找個婆家比我們還窮,要吃沒吃要穿沒穿,這不是從一個火坑跳到了另一個火坑嗎?不行,這樁親事無論如何不能成!


    豈料,郭明華認準一個理,非楊建平不嫁!她對父母親講,您們怎麽能這樣?自己家窮還瞧不起窮人家,這是什麽道理?


    父母親說,正是因為我們窮怕了,才不願意讓你再受窮。咱要模樣有模樣要文化有文化,嫁個縣城的國家幹部也綽綽有餘,為什麽非要嫁個窮光蛋?於是就托親戚朋友給女兒找對象。結果,不論男方條件多麽好,郭明華統統不答應!氣的父母親好幾次拿上吊自殺嚇唬她,但郭明華始終不為所動。生是楊建平的人死是楊建平的鬼。


    父母親問,丫頭,你究竟看上哪個姓楊的什麽了?


    郭明華說,我還就是看上楊建平這個窮光蛋了,就是非嫁他不可了!看您們能把我怎麽著!


    就這樣,父母親和女兒僵住了,誰也不肯讓步。郭德元是支持妹妹的,多次做父母親的思想工作,說現在是新社會了,講究自由戀愛,不能包辦婚姻。可惜,父母親的思想太僵化守舊,郭德元的勸解可謂對牛彈琴。郭明華最終還是嫁給了楊建平,遂了自己的心願,有情人終成眷屬。郭德元在心裏為妹妹祝福。


    郭明華楊建平到葫蘆架下,郭德元確實不知道。多年以後,我已經參加了工作。有一次偶遇郭明華,好奇地問起此事。郭明華說,牛郎織女的傳說,他們早就知道。那段日子,正是自己的父母親鬧死鬧活的時候,她和楊建平都非常苦惱,也突發奇想,到葫蘆架下去坐一坐,沾沾牛郎織女的喜氣和仙氣。實在是巧的不能再巧了,竟然遇到了我。而我正是聽了郭德元的“蠱惑”到葫蘆架下聽牛郎織女哭聲的,結果聽到了哭聲,但不是牛郎織女而是郭明華和楊建平的。


    我問郭明華,怎麽非要到葫蘆架下去見牛郎織女?當時郭德元讓我到葫蘆架下時,因為歲數小,也想不到問個究竟。


    郭明華說,這是牛角台村的風俗習慣,說葫蘆架下養蛇精。這個蛇精泛指所有精怪,牛郎織女在牛角台村民眼裏都是精怪。


    請看下一章:長街煮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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