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小時後,索拉克斯和輕語迴到了自己的房間,小雌駒撐著陽台的欄杆,眺望帝國的景象,想要借美景分散注意力。索拉克斯坐在床邊,眼睛仿佛粘在地板上,臉上帶著思緒萬千的神情。他並不知道大家怎麽想,也不知道雲寶此時做何感想。最後一次見到她時,她呆坐在椅子上,暮光坐在她身旁。


    雲寶臉上的神情,毫無希望。那是放棄希望的小馬才會擁有的神情。索拉克斯想到這件事,便神色黯淡。


    “索拉克斯?”輕語的聲音,突然將索拉克斯從沉思中拉迴現實,他抬起雙眼,與她對視。輕語已經放開欄杆,緩緩走到他麵前,眼中帶著疑問的光。她在索拉克斯麵前停下,用前蹄蹭蹭地板,微微低下頭。“你說,雲寶公主會不會有事?”她終於問道,聲音輕柔無力。


    索拉克斯遲疑不敢迴答,他思索著此事,臉抽動著:“我...不知道,輕語。但是,我相信,隻要我們等下去,她一定能堅持過來的。”他迴答道,努力想要讓自己聽上去自信一些,“就是,她經曆過很多,很堅強的。”


    “我知道。”輕語點點頭,跳上床來,在他身旁坐下,“可是...公主看上去好傷心,她的腿看上去也很痛。”


    索拉克斯瑟縮,低下頭,將兩隻前蹄放在後腿上互相握在一起。“是很痛。碎玻璃紮進了她的腿。我猜,她應該是用蹄子打碎了鏡子。”他說出之前聽到的,暮光和小蝶的對話,“但她不會有事的,應該都是表麵傷,一天就會好了。”


    “...星光說的是什麽意思呢?”過了幾秒,輕語問道,垂下頭,“她說雲寶是壞小馬,不是嗎?”


    索拉克斯點點頭,閉上眼睛:“是...”


    “為什麽?”


    “因為...”索拉克斯睜開眼睛,直直向前看去,唇間唿出一口氣,“因為星光很生氣。我也不能責怪她,畢竟雲寶真的犯了個很大的錯誤。但是我相信,情勢緩和下來之後,她們之間的關係能重新好轉的。”


    輕語看上去並不很相信,但是並沒有多問,隻靠在索拉克斯身側,閉上雙眼,輕輕地嗯一聲。許久,她又坐起身來,睜開眼睛,輕輕戳了戳他的肩膀:“那個...你身上沒有毛毛,而是這種黑色的東西,是什麽呢?”


    “誒?”索拉克斯眨眨眼,抬起一隻長著洞的前蹄。“哦,這是幻形靈的甲殼啦。就像是甲蟲的外殼一樣,厚實,強韌,有彈性...但是...”他用那隻前蹄撫摸自己的臉龐,那是他和法瑞克斯打鬥時留下的傷口,已經基本愈合了,“當然沒有小馬的皮膚那麽有彈性了。”


    輕語似乎很感興趣,伸出前蹄,戳了戳索拉克斯透明的翅膀:“那你的翅膀呢?是什麽做的?”


    叛逃的幻形靈工兵忍不住愉悅地笑了笑。“為什麽你突然這麽好奇我的身體是什麽樣子的呢?”他問道,微微偏過身,直直麵向小雌駒。


    “我好奇嘛。”輕語迴答道,又戳了戳他的翅膀,“我一直都沒機會仔細看看你呢。一直都有好多事情,我們要麽就是在到處跑,要麽就是在做很重要的事,要麽就是你去找那個鑽石之心(diamond heart)什麽的。”


    “是水晶之心啦。”索拉克斯麵帶打趣的微笑,糾正道。


    輕語不開心地撅起嘴巴,更用力地戳了戳他的翅膀,索拉克斯叫了一聲。“迴答嘛。”


    索拉克斯的翅膀被輕語的蹄子碰過,不太舒服,輕輕振了振,才放鬆下來。他微微轉身,伸展開自己沒被戳的那隻翅膀,好讓輕語仔細看看。他又轉了轉身,用前蹄指了指翅膀:“嗯,其實,和我身體的其他部分也是差不多的,隻是薄一些,結構不太一樣。”他解釋道,緩緩拍了拍翅膀,“所以是透明的。”


    “為什麽上麵會有洞呢?”輕語追問道,看向他的腿,她撅起嘴巴,靠近了些仔細看看,“你的蹄子為什麽也有洞呢?不會痛嗎?”


    索拉克斯的表情變得暗淡,翅膀縮迴背上。“是有點不舒服...那個...我們幻形靈永遠都饑餓無比,輕語。”他沉重地開口了,舉起一隻前腿,讓輕語仔細看上麵的洞。他緩緩轉動前腿,讓小雌駒能仔細看看上麵的細節,“巢穴的古老曆史中,幾位古老而聰慧的幻形靈們,曾經推測,如果我們能真正地吃飽,這些洞就會消失了——洞就是我們饑餓產生的症狀。就像你肚子餓的時候,肚子會有點痛,對嗎?”輕語點點頭,索拉克斯用另一隻前蹄碰碰那些洞,輕輕唿出一口氣:“但我不知道他們說的對不對...我相信另一個說法:身上長洞是為了讓我們看上去很可怕。”


    輕語點點頭,伸出前蹄,滑過他前腿上的洞。“哇哦...你說過,你們是吃愛的,是嗎?”她突然問道,抬頭看向索拉克斯。


    他點點頭,有些尷尬地微笑:“那個,差不多吧。愛、信任、欽佩、欲望,關懷——基本上,對別的生物產生的任何正麵情感,都能產生一種類似魔法的能量,會自然從身上流出,在身邊形成一團愛的雲。幻形靈吃的就是這種能量。如果需要,我們也能從別的生物身上強行取出能量,但是...”他瑟縮。“這樣...不好。被取食的生物會很痛苦,我們吃到的愛裏會混上恐懼和憤恨。負麵情緒不僅會把味道變得很差,更重要的是,會更不夠吃...”


    “那,你們不能吃實體的食物嗎?”輕語看得出來,索拉克斯想到這裏很不好受,趕緊換了個問題。


    “哦,可以是可以,但隻...”他搖搖頭,“對我們來說沒有什麽用。如果你吃了一桶冰激淩,可能就會飽,但我吃完隻會覺得冰冰涼涼的,畢竟是‘冰’激淩嘛。”


    輕語點點頭,小嘴微張。然後,她突然靠上前來伸出前蹄,緊緊地、緊緊地抱住索拉克斯。索拉克斯僵住了,低下頭看看她。


    “輕語?你、呃、你在做什麽啊?”他結結巴巴地說,在輕語的懷抱裏扭動著。


    輕語把他抱得更緊了。“我在給你愛呀。”她說,蹭蹭索拉克斯的肩膀。


    索拉克斯驚訝地張大了嘴。她這是...?他看向空氣,調整雙眼,查看空氣中的愛。他們身邊,包裹著濃濃的粉色的雲霧,甚至還在越來越濃。索拉克斯的肚子咕咕叫起來,他的舌頭不自覺地伸出來品味愛意,像蛇的舌頭一樣扭動著。他嚐出了這愛意的對象,睜大眼睛,猛地倒吸一口涼氣。


    是他。


    這愛,是給他的,僅他一蟲。


    他舔舔嘴唇,口中垂涎,但暫且沒有朵頤。“輕、輕語啊...真的嗎?”他小聲問,聲音和嘴唇顫抖著,“我進食的樣子...很兇的...”


    輕語在他肩上點點頭。“你很餓...你對我這麽好...至少讓我這樣謝謝你吧。”她輕聲細語,安慰地抱抱索拉克斯,“吃吧。”


    於是,索拉克斯不再克製。他張開嘴,從空氣中吸取愛意,向喉嚨裏塞去。味道真好,愛意經過他的舌頭,遊進他的喉嚨,甚至比幾天前他在巷子裏偷吃的愛還要美味。起先,索拉克斯並不明白為何。他絞盡腦汁,想要弄明白,為什麽這份愛如此美味,如此...令他飽腹。他更睜大了眼睛。


    不可能吧。


    自出生之日,索拉克斯腹中便永遠盤踞著無法消解的隱痛,可這時,那饑餓之痛居然漸漸消解。他的大腦完全停止運轉,本能取代了理智。正如自己所說,索拉克斯嘶叫著,低吼著,吸食著那不可思議的愛,他的身體在無可承受的快感中顫抖,那痛苦居然還在減輕。


    可惜,輕語短時間內能產生的能量也是有限的,索拉克斯幾乎已經吃得一幹二淨。此刻,房間裏粉色的雲霧幾乎全部消失,僅剩下的一點點,已經不足以吸食。索拉克斯調整雙眼,看向輕語,麵帶驚駭,他的大腦漸漸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麽。他像隻魚似地張了張嘴,許久,將前蹄放在腹部。當然,饑餓之痛仍在那裏,然而已經減輕了許多:“你...輕語...你做了什麽?”


    輕語偏偏頭,眨了眨眼,全然不明白他的困惑。“誒?什麽意思?我隻是抱著你,然後你變得超兇了一會兒。發生什麽事了嗎?”她好奇地問。


    索拉克斯看向前方,既激動又困惑,唿吸變得沉重起來。他輕輕讓輕語鬆開自己,從床上跳下來,背上一雙翅膀急切地振動著。他前後踱步,想要弄個清楚。“我不明白,我之前,一次吃過比這還要多幾十倍的愛,那時候確實不那麽餓了,可是,輕語...”他轉身指向她,“你,真的把我喂飽了,就是,”他一隻前蹄拍在肚子上,“我有點飽了,真正的飽了。我的肚子都不疼了!怎麽可能?你怎麽做到的?!”


    輕語向後縮去,看上去是被索拉克斯一連串的問題、困惑與激動嚇得有些擔心。“呃...我不知道誒...”她喃喃道,抬起一隻前蹄撥弄鬃毛,“我隻是抱著你,想著你對我好的事情...比如你為了保護我,和你哥哥打架;比如你答應我,會把哥哥還給我。”


    索拉克斯僵在原地。他腦海中湧現一個念頭。“等等...等等,等等,等等...”他緩緩走上前來,耳朵直直豎起,“我假扮疾風的時候,你真的相信我是疾風,對嗎?相信我是你哥哥?”


    想到哥哥還被關著,輕語明顯蔫兒了,但還是點點頭:“嗯哼...”


    “所以,那時候我們抱在一起,或者聊天,或者玩遊戲的時候,你想到的是疾風,不是索拉克斯。”他說著,將一隻前蹄放在胸口。輕語點點頭。答案浮現。


    他明白了。


    “輕語,”他開口了,聲音中帶著激動喜悅,小夜騏的悲傷情緒也很快消失了。索拉克斯振動翅膀,飛到輕語麵前,用一隻蹄子抓住輕語的蹄子,笑得像是輕語附體,“老天啊,我懂了!原來如此!你太棒了!”


    輕語眨眨眼,看向自己的蹄子:“嗯...謝謝誇獎?我還是不懂嘛。”


    索拉克斯鬆開她的前蹄,飛得更高了。“你不懂?”他喜悅地笑起來,“幻形靈從來都是偷愛的!我們一直吃的都是不屬於我們的愛!所以才永遠吃不飽!所以我們才永遠餓著!可是你,”他指向輕語,“你剛才給了我愛,主動地給了我愛!而不是我冒充的小馬,冒充的別的生物!”


    輕語的臉上也露出笑容,看到大蟲蟲似的索拉克斯在天花板下繞著圈飛來飛去,忍不住笑起來。她向前探頭,露出大大的笑容:“所以,小馬們喜歡你們的話,就可以啦?”


    “是的!”索拉克斯點點頭,翅膀振得更用力,差一點一頭撞進天花板,猛一低頭,也愉悅地笑起來。“真的,謝謝你!!”他不再繞著圈飛,落迴床上,幾乎是一把撲倒了輕語。他長著洞的一雙前蹄,緊緊抱住她。小雌駒也開開心心地抱迴他。兩‘兄妹’倒在床上,為這發現開心地笑著。


    最終,他們傻乎乎的笑聲漸漸停下,懷抱鬆開,癱倒在床上。他們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花了些時間調整唿吸,收斂笑聲。索拉克斯又笑了一聲,閉上眼睛:“原來,原來...這就是吃飽的感覺...”


    輕語點點頭,溜過來拍拍索拉克斯的肚子。“耶!蟲,蟲,飽,啦~!”她唱歌似地說,每拍一下說一個字。


    索拉克斯又笑了起來,輕輕推開輕語的蹄子。“暫時飽啦。哦,哇...真的。真的謝謝你。”他又說,溫暖地微笑看著她,“我都不知道,這麽多年一直餓著,我是怎麽挺過來的。”


    輕語翻過身,坐了起來。“對了,那個,既然這麽簡單,為什麽別的幻形靈都那麽壞呢?”她天真地問。


    於是索拉克斯的心情頓時不好了。他收斂笑意,看向天花板。“很...複雜...”他沉重地小聲說,緩緩坐了起來。輕語坐到他身旁。


    “為什麽?你就不壞啊。”她說,將一隻前蹄放在他肩上,“總該有誰知道,好小馬比壞小馬過得好呀。”


    索拉克斯麵露難色。她當然不懂了...她還是個孩子。他輕輕歎了口氣,溜下床來,坐在輕語麵前的地上,剛好臉對著臉。他直直看著她的雙眼,眼神銳利。“輕語...你看看我。看看我的臉,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麽。仔細說說。”他聲音輕柔,但帶著一份堅定,稍稍眯起眼睛。


    輕語看上去並不明白他為什麽這麽問,但還是照著迴答了:“嗯...你的臉是黑色的,會反光,你的獨角是彎的,上麵很尖,還突出來了一點。你長著尖牙齒,兩根好長的牙都露出來了。你的眼睛全是藍的,在暗的地方會發光...”


    “好,輕語,”索拉克斯溫和地接著說,眼睛更加眯起來一點,“迴憶一下,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感受——你剛剛知道,我不是你哥哥時的感受。告訴我...那時候你心裏怎麽想?你覺得我是什麽?”


    輕語的耳朵垂下去,有些愧疚地看向一旁。“我...我那時候很生氣...很害怕...”她迴答道,搖了搖頭,“可是那時候,我還不了解你呀!”


    “正是這樣。你那時覺得,我是個可怕的怪物。”索拉克斯總結道,合上眼睛,悶悶不樂地歎口氣,“我知道的,因為我也覺得自己是個可怕怪物。我對你哥哥做了那種事...”他搖搖頭,接著說道,“但你現在了解我,知道我不是個怪物...”他沒了力氣,躺迴床上,出神地看著天花板,“...這就是你們小馬和別的生物不一樣的地方...”


    輕語擠到他身旁,低頭看向他的臉:“什麽不一樣?”


    他弱弱地笑了笑,用前蹄戳戳她的鼻子。“小馬是友好的生物。我從來沒有遇見過比你們更有同情心的物種...你們有愛,願意信任,願意理解...你們總能在其他小馬,甚至別的物種身上看到優點...可是,我們遇到的別的種族...”他的微笑換做失望的神情,“他們從看到我們的那一刻,就開始討厭我們。我聽說,在幻形靈最早的曆史中——在邪繭成為女王之前——我們不止一次想要和平地和別的物種交往。可是,誰也不願意,每一次,我們都遭到襲擊,被驅趕。他們都覺得,我們是沾染了邪惡魔法的魔鬼,我們是應該滅亡的怪物...他們總想消滅我們。”


    “好可惡...”輕語嘀咕著,搖了搖頭,“他們怎麽可以...?”


    索拉克斯忍著沒有哼一聲,看向輕語:“不如這樣問:你為什麽不想消滅我們?”


    輕語露出微笑,戳戳他的鼻子,看著他皺起鼻頭,咯咯地笑了。“就是你說的,我們總願意看到優點...”她微微向前俯身,將頭靠在他的胸口,隔著甲殼聽他的心音,“...隻要你們願意讓我們看到就好。”


    索拉克斯緩緩用一隻前腿攬過輕語的肩膀,將她拉近了些,在她的身旁感到慰藉,仔細思考著她的話。他低頭看著輕語,仔細看著每一寸細節。這隻善良的、天真的小雌駒...這可愛的小家夥,雖然總會緊張,年紀還小,卻是這樣聰明。


    “我是個騙子,但如果我這一輩子能遵守一次承諾,我願意它是:和風輕語,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救迴你的哥哥。”


    他寵愛地蹭蹭她的頭頂,緩緩偏過身,將她從身上輕輕推開。她不明所以地看著索拉克斯起身向房門走去。索拉克斯迴頭,朝她露出微笑:“我很快就迴來,好嗎?我剛剛想到了要告訴雲寶的事情。”


    輕語偏偏頭:“什麽事情?”


    索拉克斯稍稍垂下眼,不敢看她的眼睛。“...最好的能信守承諾的方法。”他輕聲說道,又對她安慰地看一眼,“在這裏等我,好嗎?”


    輕語開心地點點頭:“好的!快去快迴哦,我喜歡和你一起。”


    索拉克斯點點頭,露出弱弱的微笑,走出房門。門一關上,他顫抖著唿出一口不自覺屏住的氣息,看向身後,麵露愧疚之意:“我也喜歡和你一起呀...”他低聲細語,轉身慢慢走向雲寶和暮光的房間。


    “所以,我別無選擇...”


    - - -注 釋- - -


    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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