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流轉,碧落紅爐將萬物都熔成白銀,雪將定風未停,朱色的磚瓦都被一片素白覆蓋,眼下已至臘月月末,雖然比往年更晚一些,但上京終於迎來了這個冬天的第一場大雪。


    這雪雖然來的晚但下得大,桓添玉被片片雪花壓塌鬆枝的斷裂聲響吵醒,披著絨被起身推開了手邊的窗子,登時便被外麵大亮的天光刺激地睜不開眼。


    她將眼眯成一條小縫覷著眼往外瞧,原來以為的天亮原來是大雪反射照的,此刻太陽還沒升起來呢。


    外間守夜的西荷聽到裏麵的動靜推門走了進來,見桓添玉隻著中衣開著窗戶,立刻大叫起來,


    “公主!您穿這麽少怎麽還開窗!還不快迴被窩兒裏去!”


    說著就上前趕緊把窗戶關上還扣上了鎖椽,桓添玉見是最愛管她穿衣冷暖的西荷,也乖乖趁西荷嚷嚷第二句之前就一頭縮迴了被子裏,看來外麵確實冷得厲害,隻一會兒她鼻尖就被凍地微涼了。


    這時被子中間被人掀開了一條縫兒,接著一個藍綢湯婆子便被塞了進來,桓添玉抱住湯婆子正在感歎西荷的貼心,便聽西荷的聲音響起,


    “公主您可不能再睡迴籠覺了,今兒要去南君山參加年終大祭呢。”


    桓添玉聽到這句話心如死灰,躲在被子裏裝死不肯迴話,大雪天躲在溫暖的被窩裏舒舒服服的睡懶覺該是多麽舒服啊!可今天是年終大祭,白白攪了她睡懶覺的好日子。


    “公主?公主!”


    西荷見桓添玉沒反應,便又喊了一遍,她知道桓添玉最怕這樣的冷天早起,怎麽公主小時候是這個樣子,現在大了還這樣。


    西荷歎了口氣,便去外間準備拿出自己的起床法寶。


    桓添玉故意不迴西荷的話,但隻一聲之後房內便沒了聲音,她不由得奇怪地掀開被子察看,等她剛探出一雙眼睛時,就見藍衣常服的西荷端著一個茶盤進來了。


    西荷進屋在桓添玉床前的小幾上放下茶盤,打開其中青瓷小盅,一股香甜細膩的熱氣便飄到了桓添玉的鼻子裏,桓添玉好奇地湊過身去看是什麽東西。


    隻見那盅裏和外麵天地一樣雪白,之間浮沉著幾顆焦褐色的炒果仁,表麵還撒著一圈黃澄澄的桂花蜜,看著就讓昨夜沒用夜宵就睡了的桓添玉食指大動,


    “這是杏仁茶?你做的?”


    西荷拿起湯匙將碗內雪白、焦褐以及黃澄澄三色攪勻之後,才用布巾托著底部遞給桓添玉,


    “是奴婢做的,奴婢想著今日寒冷公主恐怕不願起,便想著做碗杏仁茶公主暖暖地喝了,身上好受點自然就樂意起了。”


    桓添玉接過那碗杏仁茶,便趕緊舀了一湯匙送入口中,杏仁的清香和糯米的醇厚相得益彰,西荷大概沒有另加糖,隻是借了最後加的一點桂花蜜的甜提味,所以入口清淡卻不缺果仁香,餘味悠長卻不喧賓奪主。


    “滋味如何?”桓添玉聽到西荷的問話騰不開嘴來迴答,便趕緊點點頭表態。


    隻是同樣的杏仁茶,在不同人的餐桌上卻是不同的滋味。


    此時的韓府正廳擺了一桌早飯,不大的葡萄紋理石圓桌此刻因為多了一個人,看著終於比平時熱鬧一些,主位的韓敬之的左手邊正是打扮齊整的韓懿,不過此刻他正心不在焉的攪著麵前的一碗雪白杏仁茶。


    突然他身邊的韓煙嵐在桌下輕輕踢了一下他的椅子腿,韓懿陡然清醒,這才聽見身旁父親的問話,“我聽聞司禮監的周提督說你近來多去藏書閣,可是有什麽要事?”


    韓懿聽到問話腕子一抖,手中的銀匙碰撞到了碗壁上發出叮當脆響,他盡量不慌不忙地迴答,


    “來年春闈在即,孩兒近日溫習夫子布置的書籍,讀至‘叩其兩端而執中,執中無權,猶執一也’,隻覺尋常解釋無有新意,遂想前去藏書閣翻閱古籍啟迪一些其他解意。”


    韓敬之聞言放下筷子來了興趣,自己這個兒子向來聰慧鮮少遇到難題,這會兒碰上個問題,韓敬之也來了興趣解答,


    “這是《孟子·盡心上》裏的名句,前人已有無數詮釋,那你翻閱古籍之後可有何種新意解法?”


    韓懿放下勺子搖搖頭,“孩兒愚鈍,並未找到自己的解法。”韓敬之轉迴頭剛準備說話就見右手邊夫人身側的幼子,有意考問他便發話,“濯兒,你說說看吧。”


    從一開始就豎著耳朵聽的韓濯聽到父親問話才抬起頭,壓抑著自得開口,


    “此話為孟子評楊朱,尋常釋義為持中間態度而沒有變通,也還是執著在一點上,而執著一點之所以不益,是因為它損害了道,隻抓一點而丟棄了其他的緣故。”


    韓敬之點點頭繼續問道,“那你的見解呢?”


    韓濯清清嗓子才珍重開口,“孩兒以為,此話意在疏導人們,遵循天理如若不變通則過於偏執盲目,無論是為官還是為道,皆要疏於變通,因地製宜,方為上上之道。”


    韓敬之對兩個兒子一向實行放養,考問功課也甚少,倒是先夫人還在時他還有心思手把手教韓懿書文,後來韓懿長大先夫人逝世,韓敬之對韓懿也逐漸沒以前那麽親密了。


    說起來韓懿還有一段幼時關於韓敬之考問功課的記憶,而後來才出生的韓濯則是根本沒有這種待遇,所以此時的韓濯偶爾得到韓敬之的提問便十分雀躍,想要在父親麵前證明一下自己,但可惜韓敬之並沒有什麽反應。


    韓敬之聽完韓濯的迴答點點頭,也不表態到底是答的好還是不好,就這樣一筆帶過繼續安靜的用著早飯。


    倒是一旁的溫夫人見氣氛冷了下來趕忙替兒子解圍,“看來我們濯兒這一程的功課不錯啊,怪不得你的小廝跟我說在書院中先生常常誇讚你呢。”


    說著溫夫人在桌子底下踹了一腳斜對麵一直低著頭的韓煙嵐,韓煙嵐吃痛抬起頭隻見溫夫人對自己橫眉立眼,顧不上疼痛立馬開口接茬,“啊,那個,三弟真是卓越啊,我也聽說了,外麵都道咱們家是兩個文曲星降世呢。”


    韓濯聽見韓煙嵐的話才淡淡開口,話語間完全沒有了先前的興奮,“二姐謬讚了,兄長龍鳳之姿,愚弟如何比得過。”


    聽到話頭又繞迴到了自己身上,韓懿才看向對麵的韓濯,而此時韓濯也恰好在看他,兄弟二人的目光在空中對上。


    長久不見,韓懿幾乎都要忘記這個同父異母的幼弟什麽樣子了,對麵的少年比他小上好幾歲,長得倒比他更像韓敬之,淡眉膚弱一派典型的文人儒雅清俊,跟韓懿這種劍眉星目差別甚大,出去幾乎沒人能第一時間覺得他倆是兄弟。


    也是因為長久不見,韓懿幾乎都要忘了這個看似文質彬彬人畜無害的弟弟,實際上有多麽兇猛狠戾。


    韓懿迎上韓濯的目光,看穿表麵的平靜無波,一眼望到下麵深藏的澎湃,“三弟這才是謬讚,此話為兄可不敢當。”


    這時下人端上來一道新的薑汁蘿卜纓,這是韓敬之喜歡吃並且是冬季必吃的菜,因為他信奉“冬吃蘿卜夏吃薑”的古話,溫夫人見狀起身拿了幹淨的筷碟給韓敬之布菜,而韓敬之吃了第一口之後,其他人也才能動這道菜。


    韓懿也夾了一條放在口中慢慢地吃著,生薑的辛辣漸漸充斥口腔,咽下去後他迫不及待舀了一口杏仁茶來驅散薑的辣氣。


    其實他和自己的母親一樣很討厭吃薑,但這是韓敬之喜歡的菜,作為韓家的一員作為他的孩子,這個家中每個人都要“愛吃”這道菜。


    小的時候他不懂事抗拒吃這道菜,後果就是一連七日一天三頓,頓頓都隻有這道菜,韓敬之就是這樣強勢,這個家的每個人都必須服他敬他跟隨他。


    所以那次之後韓懿不僅學會了愛吃這道菜,還學會了屈從父親,畢竟韓家是個大樹,韓敬之則是其中最主要的那根粗壯樹幹,是最不容置疑的存在。


    韓懿咽下這口茶嘴裏還殘留著杏仁香氣,抬頭看見這席間除了他之外四個人都在低頭吃著自己碟子裏的蘿卜纓。


    看吧,這個家就是這樣,病態、偽善又綿裏藏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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