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晉楚帝都。


    從遠處悠悠傳來的老鍾聲音沉悶漫長,如同此時上京城中的天氣讓人無精打采,雖然已入三月,但卻還是幹冷的窒息。


    城門口手執兵械執勤的士兵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轉頭卻看見對麵的同伴更無趣地掰著手指數鍾聲,還歎了口氣,


    “唉!本來我入伍是為了上陣殺敵保家衛國的,結果卻被分到京營裏,幹這守城門這最次的差事!”


    之前打哈欠的士兵長著一張不合年紀的娃娃臉,也長歎一聲,“誰不是呢!我娘本不願我來京報名參軍,但聽我是想追隨常安將軍,這才同意的,誰知道淪落到這沒趣兒的看城門了。”


    少年想起他剛才話裏的“常安將軍”四個字趕忙道,“剛剛說你是來追隨誰的?常安將軍?”


    娃娃臉看到對方激動的神色,壓低聲音道,“對!難不成你也是?”少年眉飛色舞,趕忙拚命點頭,“不早說啊!我都不知道你有這雄心壯誌!”


    說完他環顧左右確定周圍無人,才小心翼翼一字一句說道,“你聽著沒,最近京裏都在傳常安將軍在外違抗帝令,已經惹怒陛下了,陛下收了將軍大半兵權,便是為了對付將軍。”


    娃娃臉聞言嘴巴驚地好一會兒都沒能合上,少年才驚覺對方不知,頓時些許後悔,畢竟是流言蜚語,還事關新登基沒三個月的聖上的,弄不好就要掉腦袋。


    娃娃臉遲鈍的思緒全被這個消息占領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可是可是,將軍她不是當今陛下的妹妹嗎……她……”


    娃娃臉看到戰友丟過來的眼刀趕忙閉上嘴,而少年搖搖頭,“妹妹又怎樣呢,將軍還是先帝的女兒呢,不還是被外派在戰場那麽多年。”


    原本因為壓抑的話題而凝滯的空氣卻突然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撕破,娃娃臉攥緊長槍盯著傳來馬蹄聲的樹林,他總覺得樹林裏疾馳而來的那個人,不一般。


    在兩個守城士兵的注視下,樹林裏衝出一個騎著赤色烈馬的身影,夜色已濃,馬上身披暗色軟甲的人身影在遠處看不清,反倒是胯下的駿馬通體血紅,在黑暗裏都格外惹眼。


    那人來勢洶洶似乎要闖破城門衝進去,所幸終於在門前一勒馬頭急停,赤馬被主人一拉,陡然刹住。


    來人騎在高大的馬上,這兩個士兵則是站在地上,映入眼簾的便是赤馬脖頸處的棕紅馬鬃,被一簇一簇編在一起,整片毛發被結成了一叢發辮。


    傳言,常安將軍的愛騎被她親自編了發辮,奔跑時上下舞動,尤其亮眼。


    少年看到馬脖子上獨特的發辮,率先反應過來,不可置信地看向高馬上的人。


    那人掀開麵甲,看向馬下呆愣的二人,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少年搶了先,“將,將軍!”


    馬上的人一愣,似是沒想到在城門口就被小卒認了出來。


    將軍手抵在唇邊噤聲道,“噓!莫要聲張!我此刻能進城麽?”娃娃臉率先接話,“噢噢噢按理來說現在已經關城門了,但將軍您肯定可以進!下屬這就給您開門!”


    “等等,不要開大門,隻開那道小門即可。”將軍特意囑咐。


    在等待少年開門的間隙,娃娃臉帶著滿是崇拜的神色仰望著馬上的將軍,開城門的少年也迴來了,將軍攥緊韁繩起勢揮開,卻又轉過頭特意囑咐,“記住,你們今晚沒有看見我。”


    說完不等二人有所反應,便一夾馬肚向前衝去,消失在城中的夜色裏。娃娃臉迴過頭看向對麵的少年,“你說將軍剛剛說的是什麽意思?”


    少年也搖了搖頭。“不知道,但將軍那話,肯定是為了我們好,”說完看著還沒想明白的同伴又補了句,“也是為了她好。”


    已值深夜,宵禁的京城中一片黑暗,唯有都城最中心的宮城燈火通明,而眾星拱月地一座巍峨殿宇在墨色的夜中燦若白晝。


    這闕殿宇是每一屆帝王常駐的嘉樹殿,晉楚開國以來三任皇帝都曾日日夜夜在這裏為了蒼生伏於案牘,而嘉樹殿也在三個月前送走了他的第三任主人,迎來了新的主人。


    正殿中心坐在高大寶座上的男子身著玄色暗金蟒紋袞袍,手裏拿著一卷奏章,長久的寂寥被門外由遠及近腳步聲打破,殿門口果然傳來了說話交談的爭執聲,聲音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不可控,才引得男子抬起頭看去。


    在一旁的內侍劉章趕忙小跑過去,可當他剛站定,偌大的殿門就從外麵被人猛地轟開了,門框還帶著風差點砸在他鼻尖上。他已然是皇上身邊的內侍總管,新帝登基三個月以來連不少主子對他都是客客氣氣的。


    劉章因此剛要開口大罵,可在他看到轟門的人是誰時,又生生咽下到嘴邊的話頭。


    殿外站著的人雖風塵仆仆卻仍是一眼美人,一對鳳眸張揚明豔,隻是帶著掩不住的怒氣和憔悴,她一身短打黑色騎裝,上身還披著薄甲,一看就是長途奔波而來最簡便的打扮,可即使是這樣隨意的打扮,卻是在這人身上穿出來不同於男子的粗獷,配上那張稱得上美豔的臉龐卻毫不違和,反而衝撞出了一種女子的英武之姿。


    她跨進殿內,經過劉章時眼睛都沒斜一下將麵甲扔給他,劉章慌忙伸出手接住女子丟過來的麵甲,小心翼翼地覷了眼高位上的皇帝,見男子根本沒看他,便悻悻地摸了摸剛剛跟門框擦邊而過的鼻尖,灰溜溜地跟在女子身後也向裏走去。


    來人正是先前疾馳而來夜叩城門的常安將軍,也是此刻膽大地無召闖宮的新帝庶妹,封號為常安公主的先帝第十女——桓添玉。


    桓添玉走到新帝的座位下,看向那九五之尊,眼神淩厲,男人迎向下首的目光,兩個宿敵就這樣對視良久,久到殿內僅剩的另外一人劉章的後脖子上直冒冷汗。


    劉章想破腦袋也不明白為什麽此刻已經被收迴大半兵權,手上僅僅握著空有其名的半塊虎符的桓添玉為何此刻還有這麽大的勇氣與新帝如此對峙。


    “十娘,你甚至都不肯喚我一聲皇兄。”


    這場無聲無息地撕扯還是高高在上的男人先打破僵局,這是新帝今天晚上說的第一句話。桓添玉聽到這句話,突然仰天大笑,笑聲震耳欲聾迴蕩在殿內,“五哥也很久,不稱我為十娘了。”


    十娘。


    她行十,又是倒數第二小的,剛出生還未來得及定下名字時,武將出身沒那麽講究的父皇接過奶娘遞來的繈褓便這樣隨口逗她,後來她的名字由禮部結合八字算好命格遞上來了,十娘這個親密好叫的乳名卻也沒丟。


    “似乎上一次這麽喊你,還是潛邸時期。”新帝的聲音十分低沉,說話仿佛深淵中傳來的共鳴。


    話語在空蕩的殿宇中還未散盡,就被一道尖銳的女聲劃破,“潛邸?嗬!不知五哥說的是父皇的潛邸時期還是自己的潛邸!”


    今夜服侍的人都被劉章專門指走了,此刻殿內除了他們兄妹二人之外便隻有他這個奴才一個外人,劉章聽到這話,心中一震直接慌亂跪下,伏地不敢抬頭,如此大逆不道的話此時此刻也隻有以張揚放肆著稱的十公主能說的出口了,但他還是不明白。


    晉楚全國上下各地的兵權都被新帝快刀斬亂麻地吞走收迴,時至今日這個女人長年累積以命相博來的兵權早就虛而無名,並且她主持的漠北戰場節節敗退,新帝想幹什麽誰都看得出來。


    大刀懸於頭頂之時,她已經毫無籌碼,卻還敢避開探子,隻身連夜秘潛迴京,難道為的隻是與新帝爭口舌之快?更何況她沒有想到此時猶如自投羅網,進了這宮就出不去了嗎?


    上位的男子聞言卻露出一絲淺淡的笑,可笑容掛在這幅涼薄的麵容上,流露出的隻有帝王的高傲和睥睨,“自然是父皇的潛邸,若是我的潛邸,必不能留你這樣的女兒。”


    桓添玉氣極反笑,“五龍奪嫡,誰能想到最後勝出的是你。”


    “為何不能是我?我乃中宮嫡出,是最正統的皇位繼承人。”


    新帝不以為意,桓添玉的憤怒是他預料之中的,他從小與這個庶妹不是一個陣營,早就疏遠,而他在上位後以效先帝削藩的名義殺掉了僅剩的所有兄弟後,唯獨留下了這個早就不熟悉的庶妹,也僅僅是因為顧忌她將軍的身份以及當時手上的兵權。


    但現如今桓添玉手上的兵權大半已被他收迴,新帝也無需再顧忌了。


    聽到中宮嫡出四個字的時候桓添玉一愣,隨即眼底閃過一抹嘲諷,“五哥乃中宮嫡出不假,可這正統卻還有待考證吧。”


    皇位上一直如同慵懶雄獅一般的男子在聽到這話之後終於嗅到血腥氣般醒了過來,一直維持的平和假麵也因這句話有了一絲裂紋。


    “你說什麽?”


    桓添玉看到新帝這幅終於有要被激怒的架勢,口中輕蔑地笑也更加清晰,“五哥此番繼位,想必韓相從中助了不少力吧。五哥不妨去查查,若是單純因為舅甥之係,韓相那般趨利避害的人又如何敢為了五哥攪和到這掉腦袋的奪嫡之爭。”


    一章帶著重量的竹簡從空中襲來,生生砸向一動不動地桓添玉的額角,竹簡砸偏堪堪擦過女子的額頭,可這樣也瞬間劃出了幾條血痕。


    看到桓添玉被砸中的狼狽樣子解了氣,新帝重新冷靜了下來,冷笑道,“死到臨頭還挑撥朕和韓相的關係,桓添玉,你好深的心思。”


    撕去了平和偽裝的新帝口中對她的稱唿又換迴了她的名字,包含以前喊她時那暗含的不屑和輕蔑。


    這般上位者的齟齬不是他們這種奴才能揣測的,通常為了保全秘密,不管什麽身份但凡聽到一個字都隻有死路一條。


    一直跪在地上沒吭聲的劉章想到這渾身狠狠哆嗦了一下,一下子沒壓住寒意抬起頭,隻見這殿上的其餘兩人此時全部扭過頭看著自己,黑衣的公主笑意盈盈可那展開的笑容卻似一朵毒花。


    而自己從潛邸時期就服侍的帝王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仿若淬了寒冰烈毒,一般這個主子用這眼神看著誰,那個人後來就不知所蹤了。


    劉章在這樣滅頂的寒意中清晰地感受到死意的肆虐,腦中一團漿糊,“陛下,奴才……”


    “取酒來。”


    新帝的聲音仿佛神諭一般打斷他,劉章這時才想起來今晚本來是要幹什麽,手腳發軟地站起快速走到內閣中,將早就準備好的酒壺酒杯捧出來,行至帝王座下。


    座位上的新帝緩緩站起從階上走下,他拿起托盤上的酒壺和酒杯,走到桓添玉的麵前,親自斟酒,“這杯酒,就當皇兄為你洗塵。”


    蒼翠色的酒液從高舉的壺口中淌出,傾倒在酒杯中的聲音清脆悅耳,帝王親斟,瓊漿玉露,這是多少人肖想的無上榮耀,前提是這不是杯毒酒的情況下。


    桓添玉抬眸看著麵前的人沒有動作,新帝看她這樣冥頑不靈不屑輕哼,“還記得我最開始說,我若是有你這樣的女兒,潛邸時期便不會留麽?你可知為何?”


    新帝把杯子送到她的眼皮子底下,桓添玉不著痕跡地偏了偏頭,新帝見狀也懶得惱了,就維持著這個姿勢繼續說道,“因為常安將軍恃權而傲,膽大滔天,企圖挾兵權以謀反,氣煞先帝,為子為臣,不孝不忠。朕可不敢要這般的好女兒。”


    桓添玉聽到這番話,不可置信地盯著麵前這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同父異母的嫡兄,“信口雌黃!這番罪名你自己不覺得荒謬麽!”


    新帝無所謂地勾起唇角笑道,“朕信,天下便信。”


    桓添玉剛要開口繼續爭辯時,耳邊便響起了新帝陰惻的聲音,“你一個人的命還是你常安軍八千鐵騎的命,你自己選。”


    常安軍。這三個字仿佛扼住了桓添玉的命脈,二八之年喪兄,桃李之年喪母,這世間跟她有血緣關係最親近的人都沒了,她便一直孤家寡人活到現在,若說有什麽是她還在乎的,那便是她嘔心瀝血培育出來的常安軍。


    常安軍乃她自己建立的直屬鐵騎,個個精良,她能得常勝將軍名號也有這波唯她馬首是瞻的行伍大半功勞。新帝知道要她棄這八千人於不顧,便如要母親舍棄孩子,根本做不到,所以便以此做要挾。


    但桓添玉不動聲色地攏了一下衣袖,裏麵有她從軍營出發前便藏好的煙花彈,她來之前都約定好了,她一旦遭遇不測就擦響這隻煙花彈,軍營眾將看到信號便會帶著人馬不顧一切前往京城“靖難”。


    桓添玉用力閉上眼,“八千條命換我一個,我也不虧。”


    新帝似是也猜到了她寧死不屈,不急不忙地說道,“說的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空聞你戰績這麽些年,若能與你對上一仗,朕也不虧,隻不過……”說到這新帝刻意拉長了語調,拖長的尾音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


    “倒是苦了晉楚的百姓了,戰火連天民不聊生,朕不願朕的子民們遭此無妄之災,相信以愛戴百姓出名的將軍,更不願意。”


    桓添玉攏在袖中的手不自覺抓緊了那個煙花彈,想到了剛剛進城時給她開門的兩個小兵,如果常安軍趕來恐怕第一個遭殃的就是他們,接著就是帝都的百姓,生靈塗炭流離失所,她見過太多因為戰亂無家喪親的人,所以根本不願聽到因她而起的哭聲。


    桓添玉苦笑,她前半生戎馬倥傯除了自己為的就是百姓,沒想到臨了百姓竟成了她最大的軟肋。思及此,她緩緩開口。


    “我若喝下這杯酒……”


    “常安將軍謀逆,常安軍雖難逃其咎,然朕惜才愛民,法不責眾,不忍治罪,即拆常安軍入京營,貶做初等兵士,望將功贖過。”


    桓添玉接下那杯酒,白玉的酒杯微涼,卻好似火爐灼燒著她的手心,一路從手心向上燃到她的心頭。


    桓添玉唿出一口氣,似是喘息似是長歎,此時宛如魔鬼的聲音幽幽響起,“喝了吧,朕念在你征戰有功,賜你個全屍。”


    這杯鴆酒入口與平常的酒無甚差別,如果不是她那陰毒的五哥明說,她都不會對這酒起疑心。


    看到桓添玉麵上閃過一絲疑慮,新帝眉間帶上些許自得,“此酒名叫一炷香,與常酒無異,喝下的人不會即刻倒地,待到一炷香的時間才會毒發,毒發時肝腸寸斷,內裏俱毀。”


    他說完便懶得再看桓添玉一眼,轉過身朝內室走去,“快走吧,別毒發嘔血髒了朕的地方。”


    說完她的視線便被一身墨藍色的內侍常服擋住,剛剛跟條敗犬一樣的劉章此時在她麵前又恢複常態耀武揚威起來,倨傲地翻了個白眼,尖細做作的聲音響起,“跟咱家走吧,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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