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的那個,是這個世界的真相,是多羅閣一直守護的東西。”閣主為他解答,“你不必去尋它,它就在你的因果裏。”


    “是嗎……”孟寄行喃喃,沒有再追問。


    兩方安靜對坐,無人提醒,無人催促,不知過了多久,杯裏的茶水已經涼透了。


    孟寄行忽然抬頭,望著漆黑的帷幕說:“你們還是算出了我的全部因果,是嗎?我當真不是師父的八厄……”


    閣主沒有迴答。


    喀啦。


    孟寄行捏碎了茶盞,頭也不迴地離開了問天閣。


    羽林衛散在周圍,看著天子問卜國運後登上觀天台,以帝王之尊補行了祭天大禮。眾人紛紛跟著下跪,向上蒼祈求國泰民安。


    ***


    問天閣內,帷幕後的閣主說:“他最關心的問題,竟是你的八厄。”


    金如歸感慨:“他最大的毛病,就是過於自負。”他從閣主旁邊的座椅起身,“但凡他拉開帷幕,就知道我也在場,對他的重視都到了這個份上,是不是我的八厄,又何須糾結。”


    “你做了那麽多鋪墊,還是攔不住他。”


    “是啊,從來都攔不住。”金如歸說,“挑起北境騷亂是他的第一步,他依然在向著那個既定的目標前行。”


    “世界自有一套運行規律,你我無法阻止。”閣主垂眸歎息,“當兩百年前的第一個八厄觸發時,整個因果的循環就啟動了。”


    而他,將會是這個循環的終結。


    ***


    嘩啦,嘩啦。


    依舊風和日麗,江濤有節奏地衝擊著船身,帶來輕微的搖晃,如同一個華麗柔軟的搖籃。


    金如歸在搖籃裏醒來。


    整整兩天過去,磁粉對他產生的效果結束,重啟之後,反而讓他有種神清氣爽之感。他走到窗邊,江風吹起他散落的長發,也帶來了羽林衛警惕的目光。


    羽林衛守在船艙外麵,不允許任何人探問進出,隻等候著這裏唯一的主人迴來。


    他問:“陛下上了另一艘船?”


    羽林衛統領:“……”


    他又問:“那邊的幾個人都不太好對付,陛下不會是獨自前去的吧?”


    羽林衛統領:“……”


    金如歸故作驚訝:“天哪,陛下不會還要隨他們一起下水吧?江裏礁石漩渦眾多,陛下千金之體,怎能以身犯險?”


    羽林衛統領被他吵得心煩:“陛下早做好萬全準備,豈輪得到你插嘴!”


    “萬全準備?”金如歸手搭涼棚,遠眺相距數百米的江麵,“你們且看看那是什麽?”


    “什麽?”統領不耐地朝那處看去,起先還沒發現什麽,很快就變了臉色,隻見閃爍著粼粼金光的江麵上,逐漸暈開深紅的血色,範圍越來越大,足見傷亡之慘重!


    “快靠過去吧,陛下一會兒就要迴來了。”金如歸道。


    “轉舵!靠近那艘船,所有人警戒,準備迎接陛下!”統領急忙下令。


    兩艘船俱是忙亂不已,濃重的血腥味飄散而來,金如歸躲進船艙,收拾著屋裏的杯盞茶點,已然預見到了那幾人的铩羽而歸。


    他訕訕自語:“到底還是如此,諸般前因,總歸要落在這裏報償……不愧是我啊,小財神從不做虧本生意,這最後一票,還幹了個大的。”


    憶及從前,他知道孟寄行在第二次去多羅閣的時候,就已經製定了整套計劃。


    北境騷亂是他的試驗,他要逼得克林國按捺不住,提前動用仿照江故心髒和左臂製作的“祝融魂”,雖然這東西不倫不類,但也有極大的殺傷力,足以掀起兩國大戰,從而逼得克林國暴露實力,多羅閣也可趁機迴收閣主真身遺落的殘肢。


    孟寄行或許沒想到那個閣主真身會因此化為齏粉,不過這也無傷大雅,犧牲掉一具軀殼罷了,無礙於他的籌謀。與乞顏蘇合有關的舊事浮出水麵,曛漠國自然就有所動作,沙依格德二世聞弦知意,老老實實地送迴了晴眼。


    至於陸敏秋,本就是他埋下的暗棋,用豐慶侯之女留下的線索做誘餌,慢慢養大陸家後人的野心,接著用他親手拋出的複除漏洞做引子,圈禁住自己的師父,靜候那些被認可和選中的八厄去撬開那個被死守的真相。


    每行一步,孟寄行其實並不知曉下一步是何等模樣。但因果就是如此,自有緣法裹挾著所有事物滾滾而行,不死不休。


    金如歸煮著滿滿一壺竹葉茶,靜候自己的八厄。


    第119章 碰頭


    大片江麵被鮮血染紅,兩艘船上的人驚疑不定,霎時亂成了一團。


    高大雄偉的皇家遊船迅速靠近那艘看上去平平無奇的貨船,準備即刻迎接陛下迴來,能脫離險境越遠越好。


    幸而孟寄行這次沒有親身入江,隻留在甲板上觀察情況,因此貨船上的羽林衛還算冷靜,一隊人圍成圈,把他牢牢護在中間,一隊人奉命下水營救,打撈江裏的人和浮屍碎塊,還有那個潛入江底的球形裝置。


    潛水載具裏有四個人:姬憑戈、左年、曹肆誡和許翠微。


    水裏出事之後,他們想著能救一個是一個,利用載具中的抓索抓住了兩個孟寄行的手下,但還沒來得及向上頭送,抓索上的人就被震碎了。其餘的人也都是這樣,隻有他們幾個身處載具中的人幸免於難。


    左年操控載具,用最快的速度在江裏巡遊一圈,卻終究沒有找到一個活口。


    由於水下的場麵是實在太過血腥殘忍,眼看著活生生的人瞬間變為肉塊,新鮮內髒在渾濁的江水裏沉浮,哪怕是上過戰場的曹肆誡也有些受不住。載具剛冒上來,他就催促左年打開罩子,臉色慘白地趴在邊緣嘔吐。


    另外三人倒是沒這麽大反應,但大家都沒料到會有如此遭遇,事發突然,傷亡太過慘重,所有人的臉色都不太好。


    不想沾染血水,四人蹬踏載具飛身上了貨船,船工和羽林衛配合著將載具送迴艙內。


    左年沒在甲板停留,出於對機械的好奇和狂熱,轉身就去了船艙內部。等載具排完水送到指定位置,他隔絕閑雜人等,立刻開始檢修,仔仔細細地排查每一個零件,以防它在這次的衝擊中受損。很顯然,是這個載具在水下為他們隔絕了傷害,他要弄明白是什麽原理,若是稀裏糊塗地放著不管,下迴一個不留神,他們也可能變成肉塊。


    麵對皇帝,曹肆誡行了跪拜禮,姬憑戈和許翠微站著沒動。


    “免禮吧。”孟寄行攔住要嗬斥他們的羽林衛,皺眉道,“水下發生什麽事了?”


    “應當是陛下派去的水鬼觸發了機關。”曹肆誡起身迴答,“我們不知道是什麽樣的機關,也看不清是什麽兵刃,隻知道水裏突然泛起波紋,然後那些人就全都……變成了碎塊。”


    “隻有你們沒事?”


    “是的,可能因為我們有載具阻擋,沒有傷到分毫。”


    “唔……”孟寄行沉吟片刻,四下看看,問道,“左年呢?”


    “他去檢修載具了。”姬憑戈對這位半途出現的天子心存警惕,“照這樣看,萬一載具出點毛病,裏頭的人也都會變成碎塊,你還要跟我們一起下水嗎?”


    孟寄行不以為意:“自然要下水,否則孤豈不是白來一趟?”


    羽林衛統領慌忙跪下勸阻:“這江底龍宮太過詭譎,陛下千金之軀,萬不可冒險啊!”


    “無妨。”孟寄行擺擺手,瞥他一眼,忽然麵色大變,“你怎麽在這兒?什麽時候來的!可是那人出了什麽事!”


    “陛下莫急,那位小財神已然醒來,並無大礙。”統領迴稟,“是他發現江麵異常,讓微臣速來接應陛下。”


    “孤讓你們守好他,你竟敢擅離職守!”孟寄行怒斥。


    “微臣隻帶了三人過來接應,其餘人手盡數守在原處!”統領急忙辯解請罪,“水裏出了那麽大狀況,微臣身為羽林衛統領,自當以陛下的安危為先!情急之下,難免有所疏漏,還請陛下降罪!”


    孟寄行抬頭望向不遠處的江麵,隻見自己的遊船已靠了過來,船艙三樓的窗戶敞開著。


    他稍稍平息怒火:“是他讓你來接我的?”


    統領伏地迴話:“正是,那位小財神像是預料到了,說陛下一會兒就要迴來的,讓我們提前趕來迎接。”


    孟寄行歎了口氣:“看來他早知會遇險碰壁,既如此……”他點了點在場的人,“姬憑戈、曹肆誡,還有那個誰……”他想起角落裏默不作聲的女子,發現她臉上的痣少了一些,“叫阿痣是吧,你們三個隨我去見他。”


    許翠微不滿:“那我呢?我也要見師父。”


    孟寄行冷臉看她:“你?你給孤等著……等左年檢修好了,帶他到我的船上來。”


    ***


    孟寄行走在前方,另外三人跟在羽林衛統領身後,偷摸說小話。


    曹肆誡:“是我的錯覺嗎?陛下是不是對許姑娘有意見?”


    姬憑戈:“有嗎?沒感覺到。”


    曹肆誡:“先前許姑娘要去皇家遊船上接小財神迴來,陛下愣是沒讓她登船,還派羽林衛嚴防死守。這會兒人家飽受酷刑的師父剛醒過來,我們都能跟去見見,唯獨不許她同行,明顯在找借口拖著,這還不算有意見?”


    姬憑戈反應過來:“讓她等左年是個借口?”


    曹肆誡忍不住翻個白眼,單看孟寄行對許翠微的神色態度就能明白的事,此人竟毫無所覺,對人情世故的悟性堪比他師父江故。


    眼見跟姬憑戈說不到一起,曹肆誡隻能去問阿痣:“陛下此番救下小財神,僅僅是因為感念他疏財救災,惱怒於陸侍郎借複除的漏洞打壓皇商嗎?”


    阿痣搖頭:“應該不是。”


    “那是為什麽?”


    “皇帝和主人有些私交。”


    “私交?什麽樣的私交?”曹肆誡問,“錢權交易嗎?也沒見小財神身邊有什麽人當官啊,他不用搞這一套吧。”


    “是隱秘,我不方便說。”對這二人的過往,阿痣守口如瓶,她本就是觀察者和見證者,不能摻和到因果之中。


    來到船艙三樓,孟寄行迴頭瞥了眼身後三人,敲了敲門。


    裏麵傳來小財神的允準:“請進。”


    羽林衛識趣地散開,孟寄行率先進門,姬憑戈、曹肆誡和阿痣也魚貫而入,然後他們就聽到了兩句匪夷所思的招唿。


    稷夏的天子說:“師父,你醒了,感覺還好嗎?”


    小財神冷哼:“你給我下毒,是怕我揭穿你的謊言,攔阻你下水探查嗎?”


    ***


    嘩啦,嘩啦。


    水底死了那麽多人,江麵上卻仍是尋常波濤,載著遊船輕輕起伏,如同春風裏悠悠打晃的秋千,有種不諳世事的寧和。


    四人圍坐在榻前,阿痣不願入座,自尋了個舒服的角落安靜佇立。


    剛目睹了殘忍殺戮,姬憑戈開門見山地問小財神:“江底龍宮究竟是什麽所在?你坑我們銀錢就罷了,還要坑我們性命?”


    小財神辯解:“真不是我要坑你們。”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身旁的少年天子一眼,“我也是剛醒,什麽都沒來得及跟你們交代。”


    曹肆誡比較會抓重點,目光在那兩人之間掃個來迴,暫且定在小財神身上:“陛下方才喊你師父?你一介奸商,怎會是帝師?當朝太傅不是另有其人嗎?”


    小財神無奈:“陛下執意要認,那我自然就是帝師。”


    他說得模棱兩可,曹肆誡隻好又看向孟寄行:“陛下……呃,何時拜的師?”


    孟寄行自斟自飲一杯竹葉茶,言簡意賅:“他曾是我身邊的小太監。”


    曹肆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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