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看就是兩人事先串通好的,就跟打天九牌一樣,最先出的小牌壓不過了,還有大牌留著當後手,這會兒就輪到大牌登場了。


    金如歸整理衣冠,故作懵懂:“這位是?”


    州牧為他介紹:“戶部侍郎陸敏秋大人,這次商稅稽查的督辦。”


    “原來是侍郎大人,草民失禮了。”金如歸連忙告罪。


    “閑話休說。”陸敏秋年近三十,氣度非凡,執掌財權,儼然是當今重臣,並不與他們二人多言,轉頭問稅官,“怎樣,查得如何了?”


    “尚未查出有違稅則之賬目。”稅官諾諾迴話,“小財……金如歸家的產業繳稅條目清晰,與渡州商稅務所核定的數額一致。”


    “是麽,看來小財神的賬房很有一手啊,難怪先前查了那麽多次都沒人看出問題所在。”陸敏秋話中有話,“隻是你可知,水至清則無魚,越是看上去天衣無縫的東西,越是可能藏汙納垢。這時候就不該往縫隙裏找,換言之,最大的疏漏,往往就在最顯眼的地方。”


    州牧給了小財神一個眼神,意思是你早該聽我的,給他留點無傷大雅的錯漏,總好過如今這般,眼瞅著一口大鍋就要扣下來。


    小財神仍是淡定自若:“還請陸大人賜教。”


    陸敏秋對稅官說:“他們家的複除賬目查過了嗎?”


    稅官訥然:“複、複除賬目?已經複除的稅務……也要查嗎?”


    複除製度是一種免征賦役的製度,稷夏對災害地區的人戶和商戶常會賜予複除,州郡內凡有旱澇、霜雹、蟲蝗,人戶皆可賜予複除。若是當地商戶願意慷慨賑災,將錢糧補給捐贈給受災的州府和百姓,則可根據所捐贈的賬目賜予複除。


    小財神道:“凡是稷夏境內的受災地域,皆有我名下產業的捐贈,每年折算下來的複除之數皆有留檔,聖上讚我親善高潔,特許我便宜報賬,陸大人覺得哪裏有問題?”


    仿佛就等著他這番話,陸敏秋朝東方拱手:“聖上勤政寬仁,憐愛子民,見你賑災布施出手大方,信口誇讚幾句,你倒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啊。何為便宜報賬,你有什麽章程可依?聖上的意思是讓你的捐贈更為便宜,各州府的商稅務不必再精準核查,可沒說讓你的複除手續也便宜行事啊。”


    “陸大人這是非要給我安罪名了?”小財神冷笑。


    “本官不過就事論事罷了。”陸敏秋道,“依照稅則,免征賦役須得經過民戶訴災、令佐檢視、州遣官覆檢、朝廷蠲免,四道步驟缺一不可,敢問小財神你能給出朝廷蠲免的核驗文書嗎?這文書是我戶部所出,由我本人簽發,我可不記得自己發給過你的任何一家產業。”


    “當初戶部……”小財神想說皇帝特許之後,戶部尚書曾給他發過蠲免令,但見這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便料定他把這條路也堵死了,隻要他以此辯駁,對方就可說戶部重整製度,那道蠲免令已失效,總之他借助複除偷逃稅金的罪名是必然要坐實了。


    想了想,小財神咽下了未竟之言。


    陸敏秋負手睨他:“金如歸,你可知罪?”


    小財神嗤笑:“話都讓陸大人說了,知不知罪又有何妨呢。”


    陸敏秋得償所願,朗聲道:“來人,奸商金如歸瞞報複除,一律關押,押後審問!其名下一應產業,包括這座畫舫,即日起全部查封!”


    小財神被官兵反剪雙手,卻挺直了腰板大放厥詞:“此等欲加之罪,就算取我性命又如何?哪怕家財散盡又如何?都是身外之物,過眼雲煙罷了!”


    許翠微正要發難救人,小財神安撫地看她一眼,用隻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頻段苦求:“乖徒弟,好妙法,其他都無所謂,記得把我的小金庫藏好啊。”


    許翠微:“……”


    小財神仰天大笑出門去,朗誦著那句掛在牆上的詩:“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歎,美人如花隔雲端……隻等著撥雲見日那一瞬,長相思,摧心肝。”


    ***


    聽到那句話,曹肆誡的心肝都要被震碎了。


    真的是師父!師父果然還在這世上,還記得他!


    可是師父在哪兒?在這江底龍宮裏?就這麽一直泡在水裏麽?他又該怎麽進入這座古老又奇特的宮殿?


    曹肆誡滿腹疑問,無奈什麽也說不出來,隻能又吐出兩個泡泡。


    那個聲音自顧自地說:“此處年久失修,要想打開門禁,要先行清掃表層的雜物,而後用血脈傳承破解機關,修補破損的鈦合金外壁,替換已經結塊的催化劑光砂。”


    什麽什麽?


    曹肆誡隻聽懂了一個鈦合金,自他發現那個新礦脈後,凜塵堡便可鑄造這種合金,原本就是留著給師父備用的。


    其他的都是些什麽?


    沒等他再問,就聽那聲音催促:“先迴去吧,你快到極限了,再憋會淹死的。有什麽不懂的,去問阿痣和妙法吧。”


    與此同時,姬憑戈從桅杆上倏然下落,一葦戟直指阿痣咽喉,質問道:“你往江裏撒了什麽?蟲子?暗器?”


    阿痣平靜地看著他。


    姬憑戈蹙眉:“你臉上的痣怎麽沒了?你到底是什麽人?我竟從不知曉你的存在?”


    第108章 鯤鵬


    注水,下潛,助推,調整方向,懸停。


    可供唿吸的時長檢測,抽水及上浮速度,應急彈出按鈕,定位浮標……


    左年還在繼續調試潛水載具,對船上和水下的情形一無所知,隻是在操控載具的時候,感覺有些細小的黑點濺到了透明罩子外麵,沒等看清就消失了。他猜測是江水帶上來的泥點子,幾個浪花一打就沒了,而且這些泥點子也沒有影響到載具的運作,便沒有在意。


    同樣的,曹肆誡也發現自己身邊遊來了一群極小的黑點,但他憋氣憋到胸口悶痛,急著上去唿吸,隻當是江裏的浮遊小魚卵,揮揮手讓它們從自己麵前散開。那些小黑點就此融入了水中,無跡可尋。


    嘩啦一聲,曹肆誡從江麵冒出頭來,連著唿吸了幾口氣才緩過神來,抹去臉上的水,把濕漉漉的頭發捋到腦後,朝不遠處的左年抬手示意。


    潛水載具本就是給他指引的地標,左年駕駛著載具來接他,通過最底層的船艙,兩人一同迴到了船內。


    左年又檢視了一遍載具,確認無礙後,把兩張深色的翻板延展到船體外,好讓它們多曬曬太陽,吸收足夠的能量。


    曹肆誡擦幹身體,換了身衣裳,心裏還殘留著剛剛在江底的激動,忍不住對左年傾訴:“師弟,你猜我在下麵遇見誰了?”


    左年幫他擦頭發,疑惑道:下麵有人?


    曹肆誡語無倫次地說:“也不能說是人吧,但是肯定是我師父……哎呀我不知道怎麽說,師父目前是個什麽模樣我也不清楚,但他似乎是在這裏醒來,然後被困住了。”


    左年問:被什麽困住?


    曹肆誡想了想:“應該算是某種機關吧?很龐大的機關,看著像一座宮殿的廢墟……”


    左年雙眼鋥亮:機關!我可以去破解機關!


    迴憶著師父囑咐的話語,曹肆誡深覺這個師弟至關重要,搭著他的肩鄭重懇求:“靠你了師弟,一定要幫我救出師父啊。”


    左年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說話間,兩人來到甲板,準備與姬憑戈會合,聊聊後續的計劃。不曾想,他們上去就看見阿痣被牢牢綁在桅杆上,一葦戟正抵著她的咽喉。


    曹肆誡一怔:“這是怎麽了?”


    姬憑戈說:“你們看,她臉上的痣沒了。”


    曹肆誡表示不解:“嗯?痣怎麽沒了?不是,姑娘家愛漂亮,用些妝容遮掩瑕疵是常有的事,沒了就沒了唄,至於將人綁起來嗎?犯得著威脅她性命?”


    左年走上前,好奇地端詳阿痣,驚歎道:哇,怎麽做到的,真的一點痕跡都沒有了。


    姬憑戈被他倆氣得頭疼:“我親眼看見她往江裏撒東西,就是衝著你們兩人去的,不知道是暗器還是毒粉,我猜她撒的就是臉上那些痣!”


    曹肆誡:“……你要不要聽聽看自己在說什麽?”


    戟尖在她的頸部抵出凹陷,姬憑戈質問:“那些痣到底是什麽?他們倆傻不愣登的什麽都不知道,我卻是親眼所見,你還有什麽話說!”


    阿痣不為所動,被如此對待也沒有半點畏懼的神色,隻淡淡地說:“稍等,它們一會兒就會迴來了。”


    話音未落,就見她麵前憑空凝聚出幾顆細小的黑點,重新迴到了她的臉上,還原成了七顆不大不小也不起眼的痣。


    這下曹肆誡和左年都看呆了,姬憑戈也沒想到竟然懵對了:“真是痣?”


    ***


    等到痣點歸位,阿痣抬眸解釋:“我是鯤鵬,可以理解為獨立於多羅閣外的一種大型機關。這些痣點是我真正的眼睛,它們可以進行高維度的展開,變成人眼無法識別的微粒,覆蓋到極為廣闊的領域。”


    曹肆誡怔怔:“鯤鵬之大,籠天罩地……那你豈不是瞬息間就能看遍萬物?”


    聽聞她是某種機關,左年再也按捺不住,捋起袖子就要去扒拉她臉上的痣,想研究一下什麽叫高維度的展開。


    姬憑戈拉住左年的後衣領:“別急,先聽她說完。”


    阿痣道:“能量有限,還未到看遍萬物的程度。目前我隻能勉強覆蓋稷夏全境,在邊境地區就容易失控,而且有些屏蔽我的地方也觀測不到,比如清瓊山的地底能量場,封寒城的礦山深處,還有這座江底的遺跡,否則也不必讓小財神把你們叫來探查了。”


    姬憑戈了然:“難怪說多羅小驛都是擺設,真正讓多羅閣手眼通天的,原來是你。”


    曹肆誡也將先前對這名侍女的疑慮串聯起來她說見過自己,自己卻未曾留意過她,想來就是通過這些痣點的什麽展開來實現的,那麽自己和師父經曆的事情她也一定了如指掌,除了在礦洞裏求生的那段被屏蔽掉了。所以在畫舫上的時候,她能記住每一處細節,精準複原散亂的雜物,這都是她與生俱來的本領。


    “那你方才對我和左年施放痣點,是為了探查水下情況?”曹肆誡揣測。


    “是的,我隻能通過附著在你們身上,才能繞過這裏的屏蔽。”阿痣說,“左年沒有靠近遺跡,不過我看到他已經能夠熟練操作潛水載具了,對這個載具所能承載的極限也有所了解。而你在江底看到和聽到的那些,我也都做了記載。我比你看得更清晰,稍後可以繪製出遺跡外圍的大致輪廓,包括開啟門禁機關的位置和方法。”


    左年拽了拽曹肆誡的袖子:如果她能畫出地圖,就更方便我們救你師父出來啦。


    姬憑戈向他們看過來:“你見到江故了?”


    曹肆誡說:“江底有個很龐大的遺跡,像是……像是一座龍宮。我沒能進去,外圍有很多石柱,師父交待了我一些事情,說那裏年久失修,要先行清掃雜物,還有什麽血脈……”


    阿痣接話:“用閣主的血脈傳承來破解門禁機關;提供足夠的礦石材料,修補破損的鈦合金外壁;啟動遺跡需要光砂作為催化劑,但現有的存量全都結塊失效了,要全部替換掉。”


    “你說得比師父說得還要詳細。”曹肆誡鬆了口氣,他生怕自己沒聽懂記不住,好在有阿痣幫著補充,“鈦合金我知道,我開采過一種礦,師父告訴我那就是鈦礦,這東西我凜塵堡管夠。但是血脈傳承是什麽,光砂又是什麽?”


    姬憑戈與左年對視一眼:“我們兩個是血脈傳承?”


    曹肆誡頓悟:“確實,你們兩個都有閣主的血脈,到時候都抹點血上去,總有一個會管用的。我小時候在妖怪話本裏看過,這種叫……血脈封印!”


    阿痣說:“這叫基金檢測。”她看向姬憑戈,“可以放開我了麽?你們還差一樣東西,我可以告訴你們如何得到光砂。”


    不僅沒有坑害的意圖,相反還是個很大的助力,姬憑戈再沒有理由用戟尖戳著人家喉嚨,當下挑斷繩索,給她鬆了綁。


    想到自己很快就能見到師父,曹肆誡急迫地問:“哪裏能找到光砂?”


    阿痣揉著手腕迴答:“不用找,隻要有足夠的銀錢,就可以向曛漠的現任王儲沙依格德二世采買。他的先祖沙依格德是閣主化身簡生觀的八厄,想來不會吝嗇。而且將晴眼送迴閣中之後,他四處遊曆,如今就在江南一帶流連。”


    姬憑戈微微皺眉:“這麽巧?”


    似乎有什麽在暗中指引,一切因果都在促成他們開啟江底的龍宮。隻是到了這個關頭,他們已無法停步。


    世界卷起了帷幕,月光已然透出。


    ***


    這幾天他們仍待在船上,無論是鈦合金還是光砂,都需要一些時間籌備。


    曹肆誡去信給凜塵堡,讓他們運送大批鈦礦過來,屆時根據龍宮的情況就地鑄造。左年和姬憑戈沒什麽要特別準備的,近來姬憑戈就是讓徒弟多吃豬血鴨血補補,還有多練內功提氣養神,說鬼知道那破機關要費多少血,再重要的事也不能虧了身體。


    在補血之餘,左年依然在調試潛水載具,並按照阿痣畫的水下地圖,帶著曹肆誡和姬憑戈一起去江底逛了幾圈,順便清理了沉船、藤壺等雜物。


    他們發現,龍宮的外圍立著許多石柱,每根石柱上都裝有一個小型機關,左年叫它們“嗡嗡機”,說它們能發出嗡嗡的聲音,阿痣和姬憑戈都能聽見,但曹肆誡聽不見。


    阿痣說這些機關是聲呐,用來驅趕魚群和其他靠近的危險物,同時也附帶幹擾屏蔽她痣點的作用。其實他們所乘坐的潛水載具也會被防範,隻是雙方同宗同源,有著相同的波段,所以不會觸發龍宮的防禦機製。


    左年問龍宮的防禦機製是什麽樣的,阿痣說她也沒見過,大概跟兩百年前的清瓊山穀裏的翻天覆地差不多吧。


    龍宮的中心是龐大的黑色封閉建築,據曹肆誡觀察,並不是鈦合金,而是一種他根本沒見過的金鐵材質。當他疑惑為什麽要讓他找來鈦合金的時候,江故的聲音再度出現了,他說因為這個時代隻有鈦合金最接近外壁的需求,勉強能用,納米級的材質凜塵堡還造不出來。


    龍宮的外壁確實有許多破損處,但都算不得嚴重,大多是邊角的連接管道脫落,主體部分依然十分堅固。不知這遺跡浸沒在江底多少年了,曹肆誡不由感歎,當真是神仙一般厲害的工藝,才能維持住這樣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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