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到這個份上,也沒什麽好辯解的了,阿浮訕訕道:“你這師父……當真神通廣大。”


    沙依格德卻難以置信地指著說:“是你?沒想到竟是你做的!”


    阿浮喝酒的手停在半空:“啊?我……你……”


    沙依格德痛心疾首:“阿浮,你到底為何這麽做?我可是一直把你當最好的兄弟,你為何要在我背後捅上一刀!枉我這幾日奔波勞苦,到處尋找臥獅晴眼的下落,在你眼中,我這狼狽的模樣一定非常可笑吧!”


    好在多年的默契讓阿浮迅速領悟,他急忙背鍋接話:“我……我隻是不忍見你……獨自承擔如此重任?與其……與其讓你遭遇他人毒手,不如我來……”


    簡生觀放下杯盞,看向自家徒弟:“你是挺可笑的,這時候裝什麽無辜。”


    阿浮:“……”我夾在這對師徒之間圖什麽?


    眼見自己裝不下去了,沙依格德道:“我這不是怕師父你怪我欺瞞麽?那陣子天天有人來找麻煩,想搶臥獅晴眼的盜匪一撥接著一撥,連累師父也隻能離我遠遠的,否則難免被殃及。我實在給煩得不行,估摸著阿浮正好途經此地,這才與他聯手搞了這麽一出。”


    簡生觀頷首:“我知道,表麵上臥獅晴眼是被沙匪搶走了,實際上一切都在你的控製之中。阿浮不過是代你暫為保管,隻要珍寶不在你的手上,這一路自然太平許多,那些混在其中想取你性命的殺手也失去了掩護,可謂是一舉多得。所以我為什麽要怪你?”


    “我瞞著師父,讓你白白擔憂了這麽久……”


    “放心吧,我從來沒為這些事擔憂過。”簡生觀直言,“臥獅晴眼本來就與我無關,隻要你不出事就行。反正來來迴迴就是那麽幾樣,下毒、囚禁、刺殺隻要還剩一口氣在,我就能把你從鬼門關拉迴來,有什麽好擔憂的。”


    “師父……”沙依格德心中感動。


    “真羨慕啊。”阿浮終於插上了話,他搡了搡自己的摯友,“這麽厲害的師父,能不能讓我也拜一拜?”


    “滾滾滾!你以為我的師門這麽好進嗎!”


    “別這麽小氣嘛,我還想學學那個什麽雞音……”


    兩人混鬧了一陣,見時候不早了,阿浮起身告辭:“我迴去了,商隊裏還有許多貨物要清點。對了,那個什麽稀世珍寶放我這裏也很燙手,你打算什麽時候拿迴去?”


    沙依格德道:“不急,眼下還是放在你那裏更穩妥。讓勾昌王再幫我清一清沙匪,多擋掉一些不必要的人禍,省得他老把心思放在我師父身上,為了絲路改道日日絮叨。你這一趟也要往稷夏去吧,那就過了積吾再還我好了。”


    阿浮搖頭歎息:“你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盤,隻苦了我啊,還得跟著幫你善後……說真的,不如讓我也拜簡先生為師吧,我當你師弟可好?”


    沙依格德踹他一腳:“想得美!”


    ***


    拜厄斯身體恢複得差不多了,臥床休養期間,他看見了母親給簡生觀的第五封來信。


    這封信應當是他獲救之前寄出的,裏麵充斥著瑟婭的焦慮、憤怒與威脅。


    孩子下落不明,作為母親固然心急如焚,但無端遷怒於旁人也實屬不該。拜厄斯的任務就是陪同和護衛簡生觀勘察絲路,綁架他的人想拿他當籌碼,用他做交易,談判目標其實是瑟婭王妃,說到底簡生觀反倒是被牽連的那一方。


    眼見母親在信中逼迫簡生觀向勾昌和尼赫邁亞妥協,拜厄斯隻覺得無地自容。


    母親曾對他耳提麵命,一旦發現簡生觀有讓絲路從猶然改道勾昌的意圖,就要想辦法阻止,可以賄賂,可以恐嚇,最好能抓住他的把柄,讓他為自己所用。而在自己中了圈套被綁架後,母親便親自賄賂,親自恐嚇,把他的失蹤歸咎於簡生觀,轉而命令他將絲路讓給勾昌,以保全自己。


    這一刻,他深切體會到了母親的自私與狂妄。


    身為猶然人,就想要不擇手段地為猶然牟利。身為他的母親,又把他本身和他所能帶來的皇權看得比猶然要重要得多。曛漠本該在此事中保持中立,如今卻因為她的插手陷入泥潭。原來在母親眼中,從來沒有什麽清正公允,隻有她自以為是的利益。可她憑什麽堅信,一切都會按照她的意願來實現呢?


    而後,應當是他脫險的消息傳迴了曛漠,母親又給他寄來了一封密信。


    這封信的前半段盡是關懷,叮囑他好生養病,後半段卻透露出更多的焦躁。拜厄斯看得明白,母親等不及了,她已顧不上插手絲路,隻要他借尼赫邁亞的手,徹底除掉曛漠現在的王儲、他同父異母的哥哥。


    明明自己被綁架就與尼赫邁亞脫不了幹係,可母親在短短數日內又重新衡量了各方的價值,讓他與那個罪孽深重的人聯手,去謀取她最想得到的東西。


    瑟婭寫道:


    吾兒不必擔心沾染不孝不悌之名,我與尼赫邁亞自有交易。


    如今他走投無路,不得不重新投靠。隻消為他送去治療疫病的酥粉等藥物,他便會遵照約定,為我們母子夷平阻礙。


    謹記,事後他若絕跡於莫賀延磧,便放任不管,他若另有所圖,吾兒必要滅之。


    拜厄斯焚毀了這封信,同時也下定了決心。


    ***


    喃兀城外的偏僻驛站中,有一處廢棄的酒窖,因店家另外開了間酒館,便將這裏的藏酒全都拖去了新的地方貯存,隻留下一室空蕩。


    拜厄斯移開酒窖的門板,哪怕戴著簡生觀特製的麵巾,還是聞到一股劇烈的腐臭味。


    果然,尼赫邁亞的病情已發作到了末期,比他那時還要嚴重。


    他所見到的人,早沒了當初威嚴儒雅的聖教長老模樣,骨瘦如柴,須發淩亂,渾身裹著粘稠腥臭的膿水,手腳不停地抽搐。皮肉都被他自己抓爛了,蚊蠅繞著他飛舞,傷口裏拱動著蛆蟲,比之那些流浪漢、掮屍者還要不如。


    拜厄斯在他身前蹲了下來。


    尼赫邁亞嘴唇翕動,喉中嗬嗬作響:“小王子……你來了……酥粉,我要酥粉……我知道他能解了這疫病……”


    拜厄斯給了他一小紙包的酥粉。


    尼赫邁亞抖著手,迫不及待地將酥粉倒入口中,然而他口唇幹燥,根本無法吞咽。


    拜厄斯又遞了水壺給過去,讓他順利吞下了藥。


    過了一會兒,尼赫邁亞籲了口氣,似乎舒服了許多:“你……你能痊愈,我自然……也可以,神醫……不愧是神醫……哈哈……”


    拜厄斯說:“我母親讓我來救你,你知道接下來該怎麽做吧?”


    尼赫邁亞艱難地說:“你放心……答應的事,我一定會做到……赫胥黎那個懦夫,還有許多把柄在我手裏……有他襄助,我能保證……沙依格德離開勾昌之前,必會毒發……”


    “我哥哥身上的毒,果然是你下的。”


    “不,不是我下的……隻是我做出來的……”尼赫邁亞斜眼看向拜厄斯,“真正給他下毒的人……嗬嗬……不是你嗎……小王子?”


    “是我?”拜厄斯皺起了眉頭,“我什麽時候……”


    他突然頓住,想起哥哥有一次從風鳴丘巡視歸來時,自己纏著他講大沙怪的故事,殷勤奉上的一塊炙羊肉。那塊羊肉是他親手烤的,但木炭和佐料是母親備下的,父親還誇他懂得尊敬兄長。從那以後,母親便嚴加管束,不再讓他碰哥哥送來的任何吃食。


    尼赫邁亞笑道:“嗬嗬……記起來了?”


    怔忡過後,拜厄斯對他說:“神使大人交代過,酥粉要連續服用數日,方可起到治療疫病的作用,但我沒給你帶足夠的酥粉過來,也沒有帶其他草藥,還請大人見諒。”


    尼赫邁亞撥開額前亂發,一雙犀利的眼睛盯著他:“你不信任我……嗬嗬,這也正常,小王子不必多慮,你我本就有著……相同的目的。我殺他是幫你……也是給我自己報仇雪恨,隻要你治好我的病……”


    拜厄斯搖了搖頭:“不,我沒有不信任你。


    “我隻是想讓你稍微清醒一點,找你問些困擾我很久的舊事,這點酥粉足夠了。


    “然後幹淨利落地


    “讓你死。”


    他拔出了自己的彎刀。


    第62章 淨化


    傍晚的喃兀城籠罩在橘紅色的暖光中,人們停止了一天的忙碌,收了攤子,推著貨物,扛著鋤頭迴家,影子折在土垣上,映成一幅靜謐的畫卷。


    忽然有一個急速奔跑的身影闖進畫卷,那人似乎在追逐什麽,但又失去了目標的蹤跡,倉促間將閑適行走的百姓衝撞開來。


    四周發出驚唿,用帶著口音的勾昌話抱怨:“哎呀幹什麽呀。”“哪來的莽撞小子。”“好像是個貴族……”“貴族了不起啊,貴族就可以踩人腳啦!”


    拜厄斯喘著氣停下,對他們微微頷首:“抱歉,有點急事。”


    放在從前,他根本不屑跟這些平民搭話,貴族就是有貴族的特權,何必跟這些螻蟻道歉。不過跟隨簡生觀走了一路,協助他給平民看診,自己又在生死關頭繞了幾圈,如今的他想通了許多事,原來貴族的命不比平民更有價值,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也沒有意義。


    見他態度誠懇,長得也俊俏和善,被踩了腳的婦人也就不計較了,她也不想真的得罪貴族,擺擺手道:“好啦,沒事的咯。”


    拜厄斯借機問她:“大娘,剛剛有沒有看到一個披著破爛鬥篷的人路過?他……他得了病,身上的味道不好聞,應該很容易注意到的。”


    婦人迴答:“沒見到咯,一路走過來都沒見到。”她朝著周圍的街坊鄰居詢問,用方言概括了下,“你們有沒有看到咯?一個破爛臭人。”


    大家紛紛搖頭:“沒有,沒見過破爛臭人的咯。”


    拜厄斯泄了氣,看來是跟丟了。


    他低估了尼赫邁亞,以為他病重失去了行動能力,一時大意,讓他從那個酒窖逃了出去。


    眼下拜厄斯越發焦急,此人疫病纏身,若是存了玉石俱焚的心思,不管不顧傳播出去,就算有藥可治,勾昌百姓也還是要遭受病痛折磨。況且他與哥哥和簡先生還有深仇,隻怕還要挑起紛爭,置他們於死地。


    怎麽辦?到底去哪裏抓尼赫邁亞!


    “師父你看,我就說他會失手吧。”沙依格德的聲音在土垣後響起,“尼赫邁亞是那麽好對付的嗎?連我都在他手上栽過好幾個大跟頭,怎麽能如此輕敵。”


    “非要等你弟弟急哭了才出麵,當心你自己也玩脫了。”簡生觀道。


    “我、我沒哭……”拜厄斯繞到土垣另一邊,垂著頭訥訥地說。


    ***


    本以為尼赫邁亞會重新躲藏起來,想辦法要挾赫胥黎助他脫身,雖然拜厄斯這迴沒有聽從瑟婭的安排,但按照他的行事作風,還會給自己留有後手。


    可人算不如天算,就連沙依格德都沒料到,尼赫邁亞會突然變得癲狂。


    用不著費心去找,他們很快就聽到了那個“破爛臭人”的消息。喃兀城的百姓們都在嚷嚷,說教院那邊來了個瘋子,渾身發臭流膿,披著髒汙的鬥篷跑來跑去,逢人就說自己是大金烏神的神使,是聖教長老,要消滅安格拉曼附身的王子,還說他們所有人都是惡鬼。


    不比都城裏的教院有寬闊的廣場、高大的塔樓,喃兀城的教院隻是一座很小的院落,總共隻有三個教徒在裏麵。他們平常隻負責灑掃,供奉懸掛的烈陽輝印,在信徒祭拜時點燃旭日草熏香。


    這裏的聖水更是拮據,曛漠王都的教院裏有著黃金鋪設的巨大聖水池,常年溫暖舒適,否則沙依格德也不會醉酒後泡在裏麵行不雅之舉。撒罕王都的教院雖然沒有那麽奢靡,但也專門給聖水池子做了造景。而這裏的聖水池……隻是一個水桶而已。


    喃兀城的教院中有一口生活用的水井,所謂聖水就是由教徒從井裏打水上來,於正午時分放在烈陽輝印下方暴曬一會兒,同時在一旁祈禱,屆時那桶水就是聖水了。


    盡管製造聖水的流程都差不多,但排麵相差很多,那些豪華版的聖水,都是由主教或長老特地舉辦大型祭祀淨化而成,在信徒們心中蘊藏的神力等級不同,自然要高貴神聖得多。


    而現在,隻見尼赫邁亞對著那個小小水桶念念有詞,似乎是在淨化聖水。


    他的模樣實在可怖,哪裏還能看出曾經的聖教長老模樣,這裏的教徒更是認不出來,隻想著把他轟走,其中一人已拿著掃帚來驅趕他。


    尼赫邁亞大怒,披散著頭發,指著教徒大罵:“惡鬼!你們這些惡鬼!都給我滾開!我才是大金烏神的神使,阿胡拉瑪賜予我無上的權利,我可以掌控你們的生死!我可以屠殺所有惡鬼!你們都該跪下,讚頌我,供奉我,崇拜我!”


    人們議論紛紛,隻當是個熱鬧:“瘋掉咯,哪裏來的瘋子咯?”


    方才被拜厄斯踩了腳的婦人又看到他,忙拽著他說:“這個是不是就是你要找的人咯?你看看,破爛鬥篷,還很難聞的咯!”


    拜厄斯點了點頭:“就是他。”


    沙依格德問:“師父,他怎麽變成這樣了?”


    簡生觀說:“疫病早已侵蝕到他的渾身經絡,讓他出現了嚴重的譫妄症狀。之前因為體力不支,他躲在酒窖裏也惹不了什麽事,但你弟弟給他吃了點酥粉,讓他稍稍恢複了一些,這不就出來發癲了。”


    沙依格德點點頭:“也算是報應吧,他害我得了瘋病,如今自食其果了。”


    拜厄斯插話道:“雖然都是發瘋,但我覺得他跟哥哥的發瘋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沙依格德追問。


    “他發瘋很可怕,好像是真的想要懲罰別人,想要毀滅一切,哥哥發瘋就……蠻好笑的,要麽去聖水池子裏來了一發,要麽在祭壇上被簡神醫騎了。”


    簡生觀:“確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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