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們還有很充足的時間,眼下先不急著醫治吧。”


    “充足?六個月很充足嗎?”


    簡生觀不慌不忙地說:“我看殿下那日在祭壇上的所為,分明還有其他的事情想要去做,似乎也沒記著要醫治?”


    沙依格德道:“我那日毒發,眾目睽睽之下失去神智,大鬧聖教典儀,褻瀆烈陽輝印,足可見中毒至深,堂堂王儲的性命都不保了,還能做什麽事?”


    簡生觀直言:“可殿下那並不是毒發,而是裝瘋啊。”


    “你……你如何得知?”


    “我騎到你身上的時候就知道了。”簡生觀說,“你踩到袍腳摔倒在我麵前,便是想讓我配合你演完這一出戲。你的計劃中本沒有我,但我偶然間成了你的助力。”


    “一派胡言!我已經夠瘋了,為何還要裝瘋!”


    “因為殿下你還沒有放棄。”簡生觀戳破他的謊言,“你想最後搏一把,在僅剩的時限裏,去往稷夏,為自己謀得一線生機。”


    沙依格德瞪大了眼,這迴他是真的被嚇住了。


    恍惚間他意識到,這個老頭對自己的一切了如指掌。


    簡生觀說:“所以,我來接你了。”


    第41章 拿捏


    由於簡生觀一語道破了他的目的,沙依格德想了想,假如此人真是神醫,自己真瘋假瘋也瞞不過去,不如開誠布公地與他談談。


    重新審視了這個新收的奴隸,沙依格德給自己倒了杯果漿飲下,說道:“我的母親已病故多年,曛漠王後之位空懸,但父王專寵愛妃瑟婭。瑟婭的兒子拜厄斯,如今已滿十二歲了。


    “按照我們的習俗,子嗣年滿十二即可協助長輩操持事務,商賈如此,官員如此,王族亦如此。我自己就是在十二歲時被立為王儲的,掰著算算,也有十四五年了。”


    簡生觀順勢揣摩:“你父親嫌棄你了?想另立王儲?”


    沙依格德敲了下琉璃盞:“嘖,放肆,你怎麽什麽都敢說!這種事豈能胡亂猜測,還當著本王子的麵口無遮攔,像你這樣的碎嘴奴隸,就該拖下去拔了舌頭!”


    簡生觀已習慣了他的威脅:“那你要不要把我拖下去拔舌?我幫你叫人?”


    沙依格德:“……”氣死,怎會被這老頭拿捏住!


    見他不吭聲,簡生觀提醒道:“不拔的話繼續說正事。”


    理清被打斷的思路,沙依格德說:“瑟婭是個有野心的女人,自然不甘心讓自己的兒子永遠屈居於我之下。多年來,我與她之前的齟齬越來越深,爭鬥越來越多,她的這份不甘心早已放到了明麵上來,父王看在眼裏,卻並不插手。


    “父王也有他的考量,對他而言,我與拜厄斯都是他的繼承人,誰輸誰贏,他都沒有損失,反倒可以在這樣的鬥爭中挖掘我們各自的能力,逼著我們爭先出頭,給曛漠帶來更大的利益,何樂而不為?


    “私心上,他可能更偏愛拜厄斯一些,我那個弟弟,確實很會討人喜歡。但父王始終沒有動搖過我的王儲之位,我也不知他是還顧念著母親的舊情,還是其他什麽原因。總之他這樣的態度,讓瑟婭十分不滿和不安。”


    簡生觀依舊我行我素,直言自己的猜測:“你中毒這件事,多半與瑟婭脫不了幹係。”


    沙依格德道:“你不該……算了,我當然知道,但我沒有證據。總不能瘋瘋癲癲地跑到賭王跟前哭訴,說王妃想害死我讓她兒子取代我吧?求求父王為我主持公道,把他愛妃和幼子統統處以石刑?也太蠢了!”


    “怎麽哭訴都想好了,你是不是真的動過這樣的念頭?”


    “想想罷了,這麽做我拿不到解藥救命,還是得死,父王肯定會直接放棄我這麽個又蠢又找死的兒子,扶持拜厄斯。”


    “嗯,我懂了,所以你現在是將計就計。”簡生觀說,“我聽聞曛漠出產了一塊美得動人心魄的寶石,要進獻給稷夏,以表修好之意?”


    “真是奇怪了,你一個外邦老頭怎麽會知道這麽多?”沙依格德不解,“治安官查過你的過所,你是近期剛入曛漠不久,寶石的消息我們尚未公布出去,你一個平頭百姓,怎會如此了解王族的動向?你該不會是外邦派來的細作吧?”


    “我一個細作,大張旗鼓地跑上祭壇冒犯王族?然後冒著被處死的風險,來給你這個半死不活的王儲治病?”


    “……確實不太像。”


    “我們多羅閣有自己的消息來源,隻能說你這邊的事引起了我的興趣吧。”簡生觀說,“如果不過來看看,你我的因果可能……”


    “什麽因果?”


    ***


    簡生觀短暫沉默,岔開話題:“所以呢?這塊寶石你們打算怎麽進獻?”


    沙依格德壓下心中疑惑,又被拉迴思緒:“聽你這麽說我倒是放心了,可見你確實隻知皮毛。寶石隻是粗坯,我們不可能直接進獻寶石,按照父王的意思,要製成一件富有寓意、精巧華貴的飾品,再派使者送去稷夏。”


    簡生觀點點頭:“你和拜厄斯,都想去做這個使者。”


    “是的,我的狀況有些複雜。”沙依格德說,“如果我還像從前那樣,默默無聞地在王宮或聖教裏發瘋,那麽瑟婭更願意看到我在王宮裏慢慢耗死。她會向父王諫言,說我身體不好,難堪大任,然後順理成章地舉薦自己剛滿十二歲的兒子,讓拜厄斯出使稷夏,為他爭取更多的關注與籌碼。而我太過被動,隻能坐以待斃。”


    “所以你鋌而走險,選擇了當眾發瘋。”


    “我不能再遮掩躲藏了,必須把事情鬧大。”指尖敲了敲琉璃盞,沙依格德道,“於是我挑好了日子,選好了場合,給自己博一條出路。”


    “聖教開壇祭祀七日,你為何選了第五天?”這是簡生觀好奇的地方,恰好當天那個時辰豔陽轉陰,驟然下雨,這位王儲的發瘋時機絕妙,在外人看來可不就是黑暗之神降臨,惡鬼附身顯相之態。


    “你們稷夏有時曆節氣,我們曛漠也有自己的天氣推算。”沙依格德自信地說,“我提前去稱量了風鳴丘的沙土重量,便猜到那日臨近午時要降雨,算準了時機去祭壇綬帶,果然營造出了安格拉曼降神的幻象,除了你這個神醫,完全沒人發現破綻,真是為我的才智傾倒。”


    “……”忽略他的自我讚美,簡生觀想了想說,“你這麽做,是想加深民眾對你被惡鬼上身的印象,往後一旦你有機會解毒翻身,隻要對外說清除了惡鬼,通過阿胡拉瑪的光耀洗淨了靈魂,就可以再度迴歸成為受人尊敬的王儲。嗯,的確是個好托詞。”


    “不僅如此,更重要的是,我要讓瑟婭看到更多的希望,才能促使她沉不住氣,變得更加急迫。”沙依格德說,“她一直苦於父王不肯廢黜我,才不得不忍氣吞聲,隻能在不驚動父王的前提下給我找麻煩。但如今我自己鬧出這麽大的動靜,坐實了惡鬼附身的醜聞,百姓對我的信心跌至穀底,她豈會放棄如此誘人的機會,必定要想辦法動搖父王心中的天平。”


    “你覺得她會因此放棄為拜厄斯爭取出使稷夏的機會?”


    “她會假意謙讓於我,促成我去出使的局麵。如果足夠了解她,你就會知道,我表現得越是不肯罷休,她就越要與我相爭,而我若是不感興趣,甚至自毀機遇,她反而有所忌憚,會仔細斟酌利弊。”


    簡生觀分析:“可你不要忘了,她不會真的甘心讓你去出使稷夏,完成護送寶石的任務,她的目標仍是摧毀你。”


    沙依格德不以為意:“我知道,隻要我走出曛漠,踏上莫賀延磧的沙丘,她就一定會在途中製造各種刺殺和意外,阻止我完成護送寶石的任務。就算我僥幸到達稷夏,進獻了寶石,她也會讓我毒發致狂,死在異國。這樣既能借機除掉我,又能把她自己的罪責摘得幹幹淨淨,可說是送上門的好事。”


    “不夠。”


    “什麽不夠?”


    簡生觀也敲了敲琉璃盞,說道:“你與她交鋒多年,對她的多疑和謹慎想必頗為了解。單單以你自己為誘餌,沒有其他後盾作為保障,你覺得她一定會上鉤嗎?”


    沙依格德斂目沉思:“是有一些風險,但這步棋我不得不走……”


    簡生觀道:“沒說你這步棋走錯了。我的意思是,你還要備下一步後手,徹底消除她的後顧之憂,才能讓她心甘情願地把出使機會讓給你。”


    “可是,要怎麽才能消除她的後顧之憂?”


    “這一步後手,我已經給殿下備好了……”


    ***


    兩人不知不覺說到太陽西沉,外頭仆從敲門詢問晚膳是否要送進來。


    沙依格德感覺肚子空空,便讓貼身仆從奇那送上飯菜。


    奇那恭敬地捧著餐盤進來,羊肉、麵餅、燴菜、果脯、奶糕,林林總總擺了滿桌,但都是隻有一小份,顯然僅供一人食用。


    在奇那的侍候下,沙依格德兀自吃了起來。


    簡生觀問:“我的呢?”


    奇那:“……”


    沙依格德無語:“你一個奴隸,難不成還想與本王子同食?”


    “沒我的份是吧?”簡生觀一撩袍袖,走到門口清了清嗓子,高聲叫喊,“沙依格德殿下想要借惡鬼顯相之事,謀得……”


    “行了!給你上飯!”沙依格德嚇得一口羊肉噴出來,忙道,“奇那!現在!立刻!給這個奴隸跟我一樣的餐食!給我堵上他的嘴!”


    簡生觀坐了迴來。


    奇那不明所以,但很快奉命送來了第二份晚膳,而後再度退去門外。


    吃完飯,沙依格德捂著心口,一時間麵如金紙,汗如雨下。


    簡生觀問:“你毒發了?”


    沙依格德搖頭:“沒有,這是長期服用赤羽草的副作用,心口絞痛,氣血翻湧……”


    簡生觀好整以暇地說:“看在你救我出地牢的份上,我教你一套心法吧。”


    沙依格德疑惑:“心法?什麽心法?”


    簡生觀道:“一種武功心法,你們曛漠也有吧。我能看出殿下你外家功夫不錯,但內力淺薄,但若想解毒,你還需先將我這套心法練熟了,學會聚氣流轉,這也會讓你身法更敏捷,力量更充沛。”


    沙依格德眸光凜然:“你連我的武功路數都知道?”


    “身負外門功法,知道,什麽路數,尚不知曉。”簡生觀意味深長地說,“許多殿下不願透露的隱秘之事,我自然也無從了解。”


    “……”沙依格德沉默了下,又道,“你除了是神醫,難道還是稷夏的武林高手嗎?不,看著不像。”


    “我這副身體隻練過形意拳,強身健體罷了。”


    “那你還想教我心法?你自己練過嗎?靠得住嗎?”


    “殿下放心,我自己沒練過,但我有其他弟子練過,不是什麽邪魔外道,對你的病情百利無一害,練了就知道。”


    “行吧,姑且試試。”


    於是簡生觀讓他打坐運功,誦念口訣:“吞月靜鬆,徘徊空穀,山海拂光,凝氣無相……”


    這一夜,就這麽過去了。


    ***


    次日清晨,曛漠王維拉克希突然駕臨多以勒宮。


    奇那想要進屋通報,卻被國王攔了下來:“不必驚擾他,此次病症來得又兇又急,本就是想讓他多休息幾日的,那些繁文縟節都免了吧。”


    如此一來,維拉克希邁步進入寢殿,就看見自家長子、曛漠的王儲殿下,全然裸著上半身,絲綢蓋著下半身,跟一個白發白須的老頭躺在一張床榻上。


    那老頭倒是衣著齊整,但手掌正撫摸在沙依格德胸口上。


    維拉克希:“……”


    人群闖入的聲音到底還是吵醒了沙依格德,他好久沒睡得這麽安穩,舒服地伸了個懶腰,抓了抓蜷曲的頭發,迷糊著問:“奇那,何事喧嘩?”


    奇那跪在地上哆嗦:“殿、殿下……”


    沙依格德與自家父王對上眼:“……”


    簡生觀也醒了:“啊呀我的老腰……怎麽這麽多人?”


    維拉克希抽動著眼角,盡可能維持著一國之君的鎮定:“吾兒,想不到你喜歡這種……老當益壯的床伴?”


    沙依格德趕緊起身行禮,隨手披上衣袍:“父王,你聽我解釋!”


    維拉克希說:“我聽著呢,你解釋。”


    沙依格德:“是這樣的,我……我……哦對,我瘋了。”


    維拉克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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