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家在開礦和冶鐵上缺乏經驗,但他們有自己的鑄造工匠,所以甫一接手凜塵堡,就大刀闊斧地更換了鑄造坊裏原本的工匠,換上了自己從容州聘請過來的。除了幾個特別聽話能忍的舊人,曹肆誡已經很難在這兒看到熟悉的麵孔了。


    他去拜訪了三位被開掉的鑄造大師傅,把他們請來鑄造坊,給自己提提建議。


    三位大師傅原本是不願意來的,盧望均的做法著實寒了他們的心,他們已經私下商量過,要去別的地方謀生了。他們與礦工和冶鐵師傅不同,開礦的人離不開礦山,冶鐵的人離不開冶煉爐,他們的手藝是可以隨身帶走的,哪怕去其他城鎮做個普通鐵匠,也不怕沒飯吃,何必受這份委屈。


    要不是入了冬,想在這兒安安穩穩過個年,他們早就舉家搬遷了。


    曹肆誡帶著三位大師傅走進鑄造坊時,此起彼伏的打鐵聲似乎停了一瞬,很快又恢複如常。


    明明是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周圍卻都是不認識的生麵孔,三位大師傅也覺得不大自在,四下看了看,衛師傅突然說:“那不是老郭嗎?”


    老郭原本也是大師傅的身份,之前好幾個年輕人都是他帶出來的徒弟,盧望均本打算連他一起趕出去的,架不住他跪地磕頭,聲淚俱下地請求讓自己留下,這才給了他機會,隻不過從大師傅成了小工,工錢減少了許多不說,還要處處看旁人臉色。


    聽到那聲招唿,老郭避開了曹肆誡和昔日友人的目光,身形顯得越加佝僂了。


    見他在幫著給盧家的工匠打水淬鐵,衛師傅痛心道:“老郭,你一身鑄刀的好本事,好不容易求著留下來,就是給別人打下手的?”


    周師傅拉了拉衛師傅說:“他家的難處你又不是不知道,母親重病,癱瘓在床,膝下還有三個幼子要照顧,最小的還沒斷奶,要怎麽拖家帶口地搬走?隻盼著留下來,全家能有口踏實飯吃,要不還能去哪兒飄零?”


    衛師傅氣不過,暗自咬牙:“那就留下來鑄刀就是了,如今這算什麽,姓盧的非要這般磋磨人嗎?”


    向師傅道:“罷了罷了,咱們自身都難保,還要替他打抱不平嗎?要是還想給老郭留點麵子,就當什麽都沒看見,做好咱們的本分就行了。”


    曹肆誡對四麵八方的探究視線置之不理,領著他們來到自己的鑄造台前,發現江故正用圓棍在台子上砸核桃。


    一棍一個,力道剛好,砸破了外殼,果仁分成四瓣。


    “來這麽早?哪兒來的核桃?”他問。


    “盧家過年發給鑄造坊工匠的,容州核桃,比你的米麵金貴多了。”


    “再金貴又如何?總要讓人先把肚子填飽了,才有閑情去品嚐珍饈美饌。你問問礦山村子裏那些人,是想要我的米麵,還是想要盧家的核桃。”


    江故自己吃了些核桃,給曹肆誡分了點,提醒他:“我大致看了下,盧家出的樣式可比你多多了,箭矢至少有十種,盾牌大約有八種,挑都能挑花了眼。”


    曹肆誡不屑地哼了聲:“做得多有什麽用?終歸隻會選出一種來,他們怎麽那麽喜歡把力氣使在刀背上?”


    “你的箭矢隻有三種備選,盾牌隻有兩種,那麽有信心能贏他們?”


    “我拿去給軍器監看的隻會有一種,品質與造價最平衡的那一種。”曹肆誡轉向三位大師傅,說道,“眼下我還無顏挽留你們,我得做出來好東西,才能證明自己有資格成為凜塵堡的主人。我從前頑劣,自知經驗尚淺,今日請三位來,就是想請你們指點一二,還請大師傅們不吝賜教。”


    說著,他取出三張箭矢的圖紙,兩張盾牌的圖紙,讓三位大師傅各抒己見,看看還有什麽改進的地方。


    看到曹肆誡畫的圖紙,衛師傅愣了愣:“這是少主你自己畫的?”


    曹肆誡:“是。”


    周師傅欣慰道:“誰說我們少主不學無術,隻知道貪玩胡鬧的?這不是頗有幾分天賦嘛,我看看,箭簇重量、箭羽長短、箭杆打磨……盾牌的外形、立地的位置、表麵紋樣、肘持的高度……這些細節全都考慮到了,不錯,不錯。”


    向師傅也接過來看了看,點評道:“軍備講究簡潔實用,嗯,有不少巧思,就是還有幾處沒考慮周全。比如這裏,若是這樣打磨,箭簇的倒鉤會影響準頭,需要再薄一些。”


    曹肆誡忙在圖紙上做好標注:“我修改一下。”他說,“以前娘畫圖的時候,我隻會在旁邊亂寫亂塗,爹給我看過的兵器模具那麽多,我大多把心思放在耍大刀逞威風上了,真到自己做的時候,發現有太多要學的地方。”


    周師傅道:“少主謙虛了,能給出這樣的圖紙,已經很好了。”


    ***


    曹肆誡與三位大師傅商討良久,又做出幾個簡易的模具試驗,最終敲定了那三種箭矢和兩種盾牌要如何鑄造。


    到了正式動手的環節,曹肆誡先做了箭矢。


    由於之前就做過很多遍模具,這對他而言並不難,隻是在打磨箭簇的時候稍稍花費了些功夫,箭杆和箭羽在調試了十幾次之後,也逐漸適配到了最佳狀態。


    難點在於盾牌的鑄造。


    在脫模之後,盾牌還需要進行反複捶打,讓其質地更加緊密,達到更好的防禦效果。然而這一過程極為消耗體力,以曹肆誡的能耐,捶打一兩個還行,打完就脫了力,雙臂酸痛得抬都抬不起來,即便這樣,成品也沒有達到他想要的效果。何況還要做好幾個出來,才能從中選出品質最過硬的,那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衛師父見他如此辛苦,有些不落忍:“少主,你年紀小,這臂力還缺了點兒,要不還是讓我們來吧,我們這些老手,都是捶慣了的。”


    曹肆誡卻有他自己的固執:“不,我是找你們來請教經驗的,凜塵堡有愧於你們,豈能讓你們替我打白工。而且我也不想給盧望均留下話柄,讓他說我毫無本事,隻會倚仗已故爹娘的人情,占你們這些老師傅的便宜。”


    向師傅歎氣:“可你這樣,也造不出好盾牌來啊……”


    曹肆誡擦了擦汗,似有若無地朝江故那邊望了一眼:“沒關係的,我休息一會兒就好了,臂力也是練出來的嘛,今天不行就明天,明天不行就後天,隻要我肯吃苦、不放棄,一定可以按時完工!”


    江故:“……”


    三位大師傅對少主的決心甚為感佩,周師傅眼中甚至閃著淚花:“少主真是長大了,有這份信念,相信少主你定能成事!既如此,我們也不便插手,評比那日,再去給少主你助威。若真能把盧家比下去,若真能……”


    向師傅輕咳一聲,壓下了他未說完的話。


    曹肆誡知他們仍有顧慮,並不介懷,抱拳道:“好,大師傅們且先迴去,等我給你們奉上曹家的誠意。”


    ***


    三位大師傅離開後,曹肆誡揉著胳膊,在江故身邊長歎了一口氣。


    江故道:“你這裝模作樣的本事,才是真的天賦異稟。”幾句話就動搖了三位大師傅的去意,嘴上說著不想倚仗已故爹娘的人情,實際上是在特地提醒他們曾經的恩義,嘴上說著不願占他們的便宜,實際上從他們那裏學來了諸多改進經驗。


    被戳穿了,曹肆誡也不惱:“我不這麽做,要怎麽贏呢?”


    “所以,你自己能完成盾牌的鑄造嗎?”


    “……”曹肆誡心說我都表現得那麽明顯了,你還要裝沒看出來嗎,於是他隻能直言,“要不我聘請你來幫我吧,捶捶這些盾牌就行,給你三十兩工錢,成嗎?”


    “臂力也是練出來的,今天不行就明天,明天不行就後天,隻要你肯吃苦、不放棄……”江故重複著他方才的話。


    “我說說而已啊!這時候哪還來得及練臂力啊!”曹肆誡抓狂。


    “哦。”江故一大早過來,就是為了這一刻,“那你求我啊。”


    曹肆誡頓悟:“江故,原來你在這兒等我呢。”


    江故吃著核桃說:“徒弟,我也不想打白工,你求我,就算是還我一筆因果的賬目了。”


    曹肆誡:“……我怎麽覺得你在公報私仇。”


    ***


    曹家少主求了嗎?


    求了,恭恭敬敬地行了對待長輩的禮,還要忙前忙後給他打下手,剝核桃。


    江故也遵守諾言,幫他錘了六個盾牌出來,供他挑選比對。


    曹肆誡撫摸著盾牌成品,不禁感歎:“太厲害了,簡直比幾位大師傅的手藝還要好,你怎麽做到每一下力道都幾乎相同的?”


    江故說:“很簡單,穩定控製就行。”


    哪裏簡單了?


    不過曹肆誡也並不意外,反正江故在他眼中不似凡人,幾乎是無所不能的。


    雖說鑄造的過程進展順利,但也耗費了他們三天時間,其間又重做過好幾次。經過層層篩選,曹肆誡終於選定了自己的樣品。


    就在這時,他發現了一個重大的疏漏


    圖紙被偷了。


    如同一盆冰水兜頭潑下,澆熄了曹肆誡所有的熱情與動力。


    因為太過忙亂,曹肆誡甚至不知道圖紙是什麽時候被偷的,但他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盧家給他下了絆子。


    江故說:“有什麽關係,你已經做出來了。”


    曹肆誡卻知自己大勢已去:“不行,沒用了。是我太狂傲了,沉浸在一時的成就裏,忘了他們有多卑鄙!


    “他們的工匠更多,鑄造的速度更快,拿走我的圖紙,就可以原樣做出來,甚至再做改進,無論如何,我的這套鑄造方案,已經無法獲勝了。”


    江故點點頭:“那就重做。”


    憤怒過後,曹肆誡隻剩下茫然:“重做?還剩下兩天,兩天之內,從畫圖到冶煉再到重新鑄造,能做出什麽好東西來?我知道,他們就是想要打擊我,想要讓我知難而退,我也不想認輸,可我還有什麽辦法!鬥不過卑鄙的人,難道是我的錯?”


    江故說:“那你就放棄。”


    曹肆誡又搖頭:“不,我不能放棄,我若是放棄了,就真的全完了……我重做,重做,還有機會的,我們重頭再來……”


    他無力地掙紮著,既不甘心,又不能振作。


    江故歎道:“算了,我累了。”


    在他看來,這不過是非此即彼的選擇罷了,既然選什麽都會痛苦,也就沒有糾結的必要,所以他丟下曹肆誡,獨自迴了小院。


    有些東西,他也幫不了那孩子。


    ***


    輾轉於冶煉窯和鑄造坊,曹肆誡就這樣渾渾噩噩地度過了兩天。


    到了上交樣品給軍器監評比的日子。


    剛好是臘八節,盧家大方地準備了臘八粥,給四位官員和前來圍觀的村民工匠們分食。


    對這場比試,他們已是信心滿滿,見到頹喪邋遢的曹肆誡,還貼心地送上一碗熱粥,詢問他是不是太緊張了,沒有休息好。


    曹肆誡再難壓抑,揮手打翻了粥,怒道:“收起你們的虛情假意!”


    盧金啟半張臉抽動著,露出一個僵硬怪異的笑容:“喲,曹少爺不耍威風了?早跟你說了,沒有金剛鑽,就別總想攬瓷器活!”


    甲坊署的吳監作吃了口粥,悠哉道:“味道不錯。時辰差不多了,這就開始吧,天寒地凍的,不要耽誤了大家過節。”


    盧望均應承下來,便站到演武場中央,大聲宣布:“今日評比,就是看哪種箭矢最快、最準、最穩,哪種盾牌最堅固、最結實、最能抵擋攻擊,從中選出品質最佳的一款,作為第二批軍備的模板。


    “當然,誰家做出的樣品最好,便由誰來接手凜塵堡的經營,畢竟單靠家世和運氣是無用的,還是要用真本事服眾才行啊。是吧,肆兒?”


    曹肆誡冷眼看他,沉默不語。


    盧望均欣然道:“那我們這便開始,首先呈上我們盧家督造的樣品!”


    ***


    江故始終繃著臉站在一旁。


    十寸雨難得見他如此,試探著問道:“怎麽,曹家少主勝算不大嗎?”


    江故道:“當這小子師父,實在是太費神了。”


    “怎麽說?”


    “我縱橫江湖這麽多年,第一次覺得,這師徒的因果,不要也罷。”


    “……”


    十寸雨不解其意,彼時盧金啟已呈上了十三種箭矢,十種盾牌,洋洋灑灑擺了四排,他便把注意力挪到了台上。


    反觀曹肆誡那邊,卻隻有一人、一箭、一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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