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一鳴聞言以為是他喝醉了,可是看他眼睛中一片清明,哪有半分醉意?


    “這裏太嘈雜,我們出去聊。”


    說完,拎著酒壺當先朝後邊走去。


    來到空地,一股涼意撲麵而來,景一鳴感覺舒服了許多,浮躁的心思也隨之安穩了下來。


    此時月光正好,如水銀瀉地,鋪滿了整個天地。


    驚蟄已過,蟲兒們也都蘇醒了過來。可畢竟仍是初春,蟲鳴聲隻是稀稀疏疏,倒不顯得聒噪。


    景一鳴見此景色,貪婪的吸了一口氣。涼氣在胸腹之間流轉,仿似每個毛孔都感受到了春天的氣息。


    他索性閉起了眼睛。


    瘸子曹此時已來到他的身邊。


    見到景一鳴的模樣,瘸子曹沒有做聲,隻是抬起頭呆呆的看著月亮。


    一瞬間,塵封的往事如開閘的洪水一般侵占了他的腦海。


    蹉跎半生,半生蹉跎。


    “哎!”


    許是觸景生情,瘸子曹輕歎一聲,頓時吵醒了魂遊天外的景一鳴。


    “為什麽要走?”


    景一鳴聲音有些低沉。


    火炎焱開業伊始,便是他和譚筱荷、三娃子、瘸子曹四人。


    這段時日相處下來,早已如親人一般,乍一聽到他要離去,景一鳴心裏沒來由的一陣空虛。


    “我累了,想歇歇了。”


    瘸子曹低著頭說道。


    他的聲音很低,看向景一鳴的目光也是躲躲閃閃的。


    景一鳴扭頭向他看去,更是使的他將頭深深埋了起來。


    “我不信,這不是你要離開的理由。”


    以前隻有他們四個人時,瘸子曹尚未說過“累”。


    現在他們已有二十多人,且他還是一部管事,日常工作多由夥計們去幹,他又何來的累呢?


    若說是月錢太少也不對。


    此時瘸子曹的月錢,已比其他一般鋪子的掌櫃還多。且他一貫節約,現下手裏已積攢了不少銀錢。


    他一直都不是善於說謊的人,景一鳴的直白更是打亂了他的部署。


    “是因為......額,因為......”


    他腦子轉的飛快,想要找到一個更好的借口。


    可是還未等他說完,景一鳴便打斷了他的話。


    “老曹,你知道你是騙不了我的。”


    兩人正說話間,一道黑影衝兩人衝了過來。


    那黑影速度極快,月光朦朧之下,仿佛一道黑煙一般。


    黑影正是金烏。


    此時它傷腿已然痊愈,奔跑起來更為迅捷輕靈。


    景一鳴嘴裏“嘬嘬”兩聲,想要逗弄一下金烏。


    可誰知金烏對他理也未理,徑直來到瘸子曹身邊轉起圈來。


    “老夥計,今日也讓你開開葷。”


    說完,將帶來的鮮肉、骨頭喂給它吃。


    這一刻,景一鳴終於知道金烏為何獨跟瘸子曹親熱。


    他們都是把金烏當成寵物逗弄,而瘸子曹卻是發自內心的對它好。


    動物天生便有靈性,別人對它的好壞,它清楚的很。


    “掌櫃的......”


    瘸子曹一邊摩挲著金烏的頭,一邊輕聲喚道。


    “嗯?”


    “我有個故事,不知你想不想聽?”


    景一鳴揚了揚手裏的酒壺。


    “剛好,你有故事,我有酒。”


    瘸子曹向景一鳴討了口酒,隨即又專注的看著金烏,而後聲音朦朦朧朧的從瘸子曹口中傳了出來。


    “掌櫃的,我本名曹非子。這名字文縐縐的,是否與我極為不合適?”


    “這名字還是我父親用一籃子雞蛋從一位老學究那裏換的,據說是來自於一位古代養馬的名人。”


    “我父親聽後自是喜不自勝,因為他便是為東家蓄養牲畜的長工,對我的期望也隻是以後能找個一樣的差事。”


    “窮人家,連期望都是廉價的。”


    瘸子曹家世代以蓄養牲畜為生,經他們的手伺候出來的牲畜個個膘肥體壯、身大力強。


    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善於蓄養牲畜的曹家,卻也沒有屬於自己的牲畜。


    好在他們手藝好,並不缺想要雇傭他們的東家。


    他們好歹有一技傍身,所以在待遇上比其他長工要強上不少。


    他們很知足,不挨餓受凍在現在看來隻是生存的最低標準。而在那時,能做到這一點,已經超過了大多數人。


    曹家世代延綿,一怕斷了人丁的香火,二則是怕斷了手藝的傳承。


    說到這裏,瘸子曹落寞的歎了口氣。


    “隻怕這兩樣,都要斷送在我手裏了。”


    曹家的手藝日益精進,可是人丁卻是越發稀少,等到瘸子曹這一代,便隻剩下了他一人。


    好在家裏條件相對來說還算不錯,瘸子曹本也不瘸,一身伺候牲畜的本事也是青出於藍。


    以他的條件,想討個婆娘還是不難的。


    事實也是如此。


    瘸子曹的父母為使曹家早日開枝散葉、延綿香火,便早早的為瘸子曹成了親。


    新娘子是鄰村的佃戶出身,生的頗為俊俏,隻是家裏條件屬實是差了些。


    正是看上了曹家的彩禮,這如花似玉的美嬌娘才嫁給了其貌不揚的瘸子曹。


    瘸子曹也很是高興,平日裏幹起活來,身上力氣都要足了不少。


    說到這裏,瘸子曹的嘴角微微上揚,似乎想起了那時的快樂時光。


    “若日子一直這麽過下去就好了,隻可惜......”


    瘸子曹的笑容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懊悔。


    那一日,府城的糧商下鄉收糧。


    走到他們這裏時,小路崎嶇、異常難走。拉車的驢子也是犯了強脾氣,任你打罵就是不走。


    恰巧瘸子曹經過,三兩下便把驢子管製的服服帖帖。


    領頭的便委托瘸子曹幫著支應了一天的大車,臨了還給了瘸子曹數十枚銅板的酬勞。


    一日光景,便能掙的這麽多銅板,瘸子曹自是喜不自勝。


    而領頭的一句話,徹底讓瘸子曹的心思活泛了起來。


    “小兄弟,你有這等手藝,窩在這鄉下屈才了。若到城裏找個差事,每月三、四兩的月例是不能少的。”


    三、四兩銀幣,對於那時的瘸子曹真如天文數字一般。


    聽到領頭的話,瘸子曹哪還滿足於每月裏那點散碎報酬?心思早就飛到了城裏。


    曹家父母其實並不同意,現在的生活已是很好,沒必要出去瞎折騰。


    可是兒大不由爹娘,二老拗不過兒子,終於還是讓他去了。


    而悲劇,也從這一刻開始了。


    初到臨東城的瘸子曹,一切都很順利。


    仗著自家祖傳的手藝,他很快便在車馬行找到了個差事。


    因為手藝好,瘸子曹雖入行晚,月例銀子卻是最多的,而且也格外受到掌櫃的器重。


    其餘夥計也是對他格外敬重,每日裏“曹哥”、“曹哥”的喊著,叫的他骨頭都酥了。


    當時的瘸子曹,隻恨自己怎麽沒早點來到城裏。


    前邊瘸子曹春風得意,誰曾想到後院起火?


    他婆娘本是個沒出過門的莊戶人家,現下一到城裏,登時被這花花世界晃花了眼。


    瘸子曹是個不解風情的人,感情方麵一直很木訥。


    結果,這婆娘紅杏出牆,與那車馬行的掌櫃勾搭成奸,後來更是成了車馬行公開的秘密。


    隻除了瘸子曹。


    他對感情本就遲鈍,是以並未發現婆娘的異常。


    直至一次,兩人光天化日之下竟在車馬行裏做那媾和之事,這才被恰巧歸來的瘸子曹逮了個正著。


    殺父仇、奪妻恨,這兩件事是個男人都受不了。


    瘸子曹雖為人和善,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見此狀況二話不說便與掌櫃的扭打在了一起。


    瘸子曹是侍弄牲口的人,力氣自然不虧,兩三下便打得掌櫃鼻青臉腫。


    兩人的動靜引來了車行裏的其他人,眾人在掌櫃每人一兩銀幣賞錢的許諾下,對瘸子曹拳打腳踢了起來。


    這些昔日裏和瘸子曹稱兄道弟的人,此時見到自己卻像見到了殺父仇人一般,下手絲毫不留情。


    “每人一兩銀幣,便換了我一條腿。”


    “窮人的命,當真是不值錢。”


    瘸子曹也去找過官府。


    可是車馬行一口咬定,瘸子曹是侍弄牲口時,被牲口所傷,還偽造了物證,找好了人證。


    人證便是打他的人,瘸子曹心已涼了。


    讓行兇者做證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瘸子曹也想過其他報複的辦法,可是自己一無權、二無錢,現在又變成了瘸子,想要和有錢有勢的掌櫃鬥,談何容易?


    一來二去,賠了夫人又折兵的瘸子曹又迴到了鄉下。


    可是此時的他已經是個廢人,哪還有東家願意雇他?


    等曹家二老駕鶴西去,瘸子曹更是衣食無著,最後隻能在臨東城徹底淪為了乞丐。


    事情並不複雜,可是卻充滿了小人物的無力感。


    瘸子曹背著景一鳴,偷偷拿手背蹭了蹭眼眶。


    景一鳴歎息一聲,說道:


    “那車馬行的掌櫃,便是黃屹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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