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如此,侯姝還是強撐著不適,調整著唿吸的頻率與節奏,最大程度上維持著尋常的語氣:


    “因為聖下已經告訴過我了,我之所以能夠重新迴到這個世界,是因為侯梟與惡魔簽下了某種契約,從而將我的靈魂從異世界遣召了迴來。”


    然而,‘塞戈維亞’卻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他那清透如琉璃般的銀色瞳仁注視著侯姝的臉,僅僅隻是一記無波無瀾的眼神,卻讓人感覺像是被穿透了一樣,平靜的心湖震蕩出了千層浪花。


    接著,隻見他背過了身,麵向了聖堂上空那巧奪天工的宏偉神像。


    這尊神像是由拉維斯帝國的開國皇帝下令,召集了足足一百名工匠精雕細琢了三年之久才完成的。


    為了確保這尊神像的每一個細節都近乎完美,建造這尊神像的時候,幾乎整片大陸的傑出雕刻家都被召集了過來,才有了此刻這尊呈現在聖堂裏的、令人歎為觀止的絕倫塑像。


    ‘塞戈維亞’望著那尊神像,似乎陷入了某種漫長的迴憶裏。


    過了很久,一道低沉幽雅的嗓音在娓娓湧入侯姝的耳畔。


    “連我都難以做到的事情,你為什麽覺得……在千年前的神戰中落敗在我手下的暗之神遺留的魔族附庸們能夠做到?”


    光之神,東大陸的守護神(侯姝侯梟、司衍寧寧這本書)。


    暗之神,北大陸的守護神(鳶鳶鬱洛那本書)。


    他們是自誕生時就已經對立了的兩位神明。


    在千年的神戰中,光之神與暗之神為了爭奪東大陸的領土權從而展開了一場曠世持久的神戰。


    最終,暗之神落敗,靈魂被粉碎成了一百七十七片,連帶著她的信徒們被驅逐出了東大陸。


    直到百年後,暗之神才在另一片大陸-北大陸-聖蒂斯帝國的崛起下成為了北大陸的守護神。


    是啊,連光之神都無法做到的事情,魔族是怎麽做到的?


    那麽……侯梟又是怎麽將她的靈魂召迴來的?


    侯姝盯著塞戈維亞的背影,語氣裏是十足的不確定:


    “您的意思是……?侯梟並沒有與魔族簽訂契約?”


    這一次,‘塞戈維亞’幾乎沒有猶豫和停頓,直接給出了迴答。


    “卡洛斯原本就是暗之神-‘芙拉維婭’留在這片大陸上的最後的‘火種’,也是芙拉維婭在千年前埋下的向我複仇的種子。所以,卡洛斯並不是與所謂的魔族簽訂了契約,而是直接與……”


    這一刻,侯姝感覺自己的身體像是被釘在了原地,恍然徹悟的震驚從尾椎處漫延。


    不等塞戈維亞說完,侯姝就已經打斷了他,瞳仁微動,瞳心隱隱震顫,接下了他的後半句:


    “您的意思是,侯梟是直接和暗之神做了某種交易……”


    “沒錯。”光之神負手而立,背對著侯姝,麵對著她的推測,淡漠地給出了肯定的迴應。


    一時之間,信息量太大。


    侯姝不知道該先為哪件事感到驚訝。


    侯梟不僅是魔族,還是魔族的純血,更是千年前被驅逐出這片大陸的神明-暗之神-芙拉維婭留下的“火種”?


    以及,侯梟竟然是與暗之神達成了交易,才將她的靈魂從異世界召喚了迴來?!


    近處,‘塞戈維亞’還在繼續解釋著:


    “在被我親手碾碎靈魂之前,芙拉維婭將自己的最後一滴血注入了象征著黑暗的王族,賜予了他們她的血脈,並以神之名向我下達了詛咒。”


    “所謂詛咒,也是她在被剝離靈魂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千年後,流淌著她的血脈的孩子會親手毀了拉維斯帝國,讓整片東大陸生靈塗炭,陷入無盡的戰火之中,摧毀我千年來所建立的一切。”


    侯姝感覺自己的大腦已經快要無法思考了,她的喉嚨緊繃著,憑著本能機械性地詢問:


    “那個孩子……難道……是……侯梟?”


    聞言,‘塞戈維亞’緩緩地轉過了身,那雙剔透卻不含任何感情的銀眸注視著侯姝,沒有做出任何迴應,但無形中等同於是默認了。


    “……”


    侯姝的身後沒有支點,隻能盡量穩住自己的身形,以至於不會踉蹌著後退跌倒。


    得知了這個驚人的真相,她現在唯一擔心的就是侯梟的安危。


    按光之神所言,侯梟是暗之神在被碾碎靈魂、驅逐出這片大陸前留下的複仇的種子,那麽光之神肯定不會讓暗之神的詛咒成真……


    到時候,侯梟他……會怎麽樣?


    光之神會抹除侯梟嗎?


    現如今,侯姝已經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麽樣的表情了,想的越多,全身的血液就越是凝固。


    盡管如此,她還是既大膽又吞吞吐吐地試探:


    “可……您要怎麽確定,暗之神口中的‘那個孩子’會是侯梟?侯梟的身體裏明明也流淌著您的血脈……”


    “先坐吧。”冷淡的男音從那菲薄的唇中一字一頓地吐出。


    他並沒有直接迴答侯姝的問題,而是關心起了她的狀態。


    “你看起好像很緊張。”


    ‘塞戈維亞’打量著侯姝看上去要多蒼白就有多蒼白的麵龐,抬手示意她入座。


    接著,他冷靜淡然地陳述著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其實你不用這麽焦慮,我並沒有抹除卡洛斯的意思。”


    侯姝的心緒這才穩定了幾分,可並沒有立即坐下。


    她的一顆心仍舊懸著,對光之神留下侯梟的真正意圖存疑。


    “恕我冒昧,您……留著侯梟的性命,應該不是出於憐憫之心吧?”


    此話一出,那一記宛若冰淩般的刺骨目光瞬間折射向了侯姝。


    本就看起來無比冷漠的銀色瞳仁更加幽冽生冷了,令人漫生出徹骨的寒意,宛若置身於極地冰淵。


    這一刻,侯姝仿佛從塞戈維亞的身上看到了一抹虛幻的影子,也就是光之神的真身。


    那有著精靈般神顏的男人有著一頭聖潔的銀色長發,他的容貌是巧奪天工的絕倫,令人過目不忘。


    看起來悲憫又多情的金色瞳仁實則布著一層薄冰,如寒霜凝結在剔透的琉璃冰盞上,誰也窺探不了他的情緒。


    與此同時,一道極強的壓迫感像是無形的屏障一樣,朝著侯姝直直地逼近。


    不過,這道幻影也就隻存在於瞬息之間,很快就湮滅消失了。


    迴應侯姝的是一道極低的歎息:


    “你們夫妻兩個還真是如出一轍,一樣的大膽。”


    高潔的神明透過塞戈維亞的那雙剔透銀眸,仿佛已經洞穿了侯姝的內心。


    多年來,敢當著他的麵揣測他心意的,也就隻有侯梟和侯姝夫妻倆了。


    不過,盡管神明做出了如此犀利的點評,可他好像並沒有多生氣的樣子。


    神性與人性本就不相通,神明不懂人的愛恨與喜悲,在情緒上自然也不會有那麽大的波動。


    見侯姝不語,神明繼續淡淡道:


    “早在卡洛斯降生的那一刻,我就已經感知到了他,他的身體裏流淌著芙拉維婭(暗之神)的血脈。最開始,我的確打算將他扼殺在搖籃裏。”


    聽到這裏,侯姝的瞳孔微微擴張了幾分,“那您……”


    原本以為這就足夠震驚了,但神明接下來所說的話,才是讓侯姝徹徹底底的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你覺得我留他一命,是因為出於憐憫嗎?並不是,我隻是沒有成功罷了。”


    清冷淡漠的男音幽幽遞來,與此同時,‘塞戈維亞’低眸看似了自己的掌心。


    他張開了十指,掌心向上,像是在思考著什麽,頭也不抬地道:


    “很驚訝嗎,這個世界上,也有我辦不到的事情。”


    侯姝對此不可否認,已經見證了神明偉力的她,很難相信位於十二神明之首的光之神……在多年前竟然無法取走一個繈褓中的嬰兒的性命。


    “千年前,我將芙拉維婭(暗之神)的靈魂分割成了一百七十七塊,分別散布在了四片大陸上。這些年來,她的信徒們仍舊在不遺餘力地搜集這些靈魂碎片,企圖讓她的神力恢複到千年前的鼎盛期時。”


    侯姝靜靜地聆聽著神明的敘述,在他這平緩沉靜的男音中將思緒與他一同追溯到了千年前。


    接著,隻見‘塞戈維亞’收攏了手指,合起了掌心。


    “你或許不清楚,芙拉維婭源自於黑暗,誕生於黑暗,是詛咒、瘟疫、複仇、怒火的象征,她的靈魂堅不可摧,就連我也隻能將其斬碎,無法徹底磨滅。因為一旦強行碾碎,瘟疫、死亡、戰火會再度橫行,生靈塗炭。”


    “現如今,這麽多年過去了,她應該隻缺一具足以容納她強大靈魂的身體,以及……最後一塊、也是最關鍵的一塊靈魂碎片了。”


    聽到這裏,侯姝的腦海裏突然閃現了一種極其大膽的想法與念頭。


    就連她自己都被這個荒謬至極的念頭嚇到了。


    而‘塞戈維亞’說到這裏就沒有繼續說下去了,一雙清幽的瞳眸涼薄無物地注視著她。


    他望著她,淡淡地笑:“看來,你已經猜到了。”


    是的,侯姝已經猜到了。


    或者說,光之神都已經提醒的這麽明顯了,她怎麽可能還猜不到?


    光之神無法抹除侯梟的原因,不是因為以他的神力無法做到,而是……


    他不能這樣做!


    因為——


    侯梟就是持有著暗之神最後一塊關鍵靈魂碎片的載體!


    也就是說,侯梟不僅是魔族王室的純血,也是暗之神的血脈,更是承載著暗之神靈魂碎片的載體。


    一旦光之神抹除了侯梟,那麽承載在他身體裏的暗之神的靈魂碎片也會隨之碎裂,瘟疫與戰火會像千年前那樣再度漫延。


    但如果放任不管,侯梟會像暗之神施下的詛咒那樣,顛覆帝國,讓整塊東大陸生靈塗炭。


    這樣分析起來,好像這兩條路都走向了同一個毀滅的結局。


    就連光之神也無可奈何,隻能順其自然,走一步看一步。


    侯姝覺得自己的大腦已經過度負荷了太多超出她預期的事情,眼神遲疑,紅唇翕動:


    “這件事情……侯梟他知道嗎……?”


    神明沉默了兩秒,平靜地答:


    “這件事情,隻有你和我,以及芙拉維婭本人知曉。”


    芙拉維婭在將她自己的最後一滴血注入黑暗時就已經算計好了一切。


    她被驅逐出了東大陸,無法隨意踏進這片大陸,礙於光之神的存在,更不敢輕易重返這片大陸,於是留下了侯梟這個這個複仇的“火種”。


    由於侯梟的身體裏流淌著暗之神的血脈,還承載著暗之神的靈魂碎片,光之神無法抹去侯梟的存在,更不能碾滅他的靈魂,對他完全無可奈何。


    侯姝扶著身後的長椅緩緩坐下,她也顧不得什麽禮法了,現在的她需要時間好好靜一靜,緩一緩,把所有的事情理清楚。


    她低垂著腦袋,按著太陽穴。


    順著肩側散落而下的長發掩映在了臉廓邊緣,心中莫名的湧出更多微妙的不安。


    “您把這麽隱秘重要的事情告訴我,真的沒關係嗎?”


    這是連侯梟本人都不知曉的事情,光之神竟然毫無保留地透露給了她,這又是為什麽?


    見狀,‘塞戈維亞’緩緩踱步走向了她。


    當他停駐在了侯姝的麵前時,金色的光輝也隨之籠罩了她。


    這是一種極其溫柔的力量,讓人感到莫名的安心,鎮靜,所有的浮躁情緒一掃而空。


    顯然,神明刻意收束了他的力量,居高臨下,以一種平靜而溫和的眼神打量著她。


    “在芙拉維婭的詛咒裏,卡洛斯是她向我複仇的最關鍵的一環。按照原本的預言,卡洛斯現在應該已經點燃了大陸的戰火,讓東大陸陷入了紛爭之中。”


    “可是,這一切都沒有發生,現如今這個詛咒已經被逆轉了,預言也被打破了。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聽到這裏,侯姝赫然抬起了臉,難掩不可置信與震驚。


    光之神剛剛鋪墊了那麽久,說了這麽多,後麵居然來了一個這麽大的逆轉?!


    暗之神的詛咒被逆轉了?


    預言也被打破了?


    少年神隻般的容顏清晰的映在了她的瞳孔裏,那高潔而尊貴的神明,逐漸顯現了他的真身。


    侯姝感覺自己被溫暖的曦光包圍住了,一時之間有些失神。


    “侯姝,你的出現,讓卡洛斯逆轉了詛咒,打破了既定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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