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常安靠在躺椅上,閉著眼睛,身上的病號服與比天還要藍,表情愜意。


    今天是個不冷不熱的天氣,在六月很是難得,他尋了操場上的一棵樹,在樹下擺了個搖椅,舒舒服服地整理思緒,偶爾還能眯上一小會兒。


    風華社的邀請他並沒拒絕,但同樣也沒接受,他們的目的向左,對他們而言,早晚都要迴歸真實界,而陳常安隻想擺脫真實界對自己生活的打擾。


    “難得平和的日子,不是嗎?”


    “是啊,舒服到讓人想要放棄思考。”


    陳常安情不自禁地笑了笑,他覺得要是胡有為在這裏,肯定要睡著了。


    右側傳來擺放椅子的聲音,看起來又來了一個懂得享受生活的人。


    “好藍的天啊,不知多久沒見過了。”旁邊的那人似乎是個自來熟。


    “工業社會,環境難免受到破壞,現代人總要接受這些。”


    陳常安隨口吐槽兩句,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哈啊啊啊——”


    身旁那人打了好長一個哈欠,陳常安能依靠這個哈欠想象出他伸懶腰的樣子,肯定很慵懶。


    “哈啊啊啊——”


    哈欠是會傳染的,陳常安意識到這個問題。


    身旁傳來爽朗地笑聲,聽起來像個大方的漢子。


    “有時候我會覺得造物主開了個玩笑。”


    “為什麽?因為我們都被關在精神病院曬太陽?”


    “你覺得這裏的生活不好嗎?”


    陳常安細細想想,這精神病院裏的生活像極了躺平的生活,他睜開眼,操場上有打球的病人,有打牌的病人,除了燒錢,生活確實不錯。


    “確實很好,除了我們都有些病。”


    “你真的覺得自己有病?”


    “當然,不然怎麽會被關到這裏。”


    “我倒覺得自己沒病,我隻是說了些真話,他們卻把我的話當作瘋話。”


    陳常安抬頭望向天空,火紅的太陽高懸,熱意卻並沒有籠罩大地,幾朵雲彩幽幽飄過。今天的天空的確很藍,很像記憶中的藍。


    他玩笑道:“細說,當個故事聽。”


    “還記得我最開始說的那句話嗎?”身旁人用這話做了個引子,接著把故事侃侃道出。


    ……


    我出生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不算富裕,也不算貧窮,和大多數人一樣,如果幸運的話,我也會就這樣普普通通的度過一輩子。


    我的成績還算不錯,小學,初中,高中都考到了最好的班級,排名也始終在前幾名,高考對我來說不算是一場挑戰。


    我記得在那段時間裏,我的主要任務就是睡好覺,吃好飯,照顧好身體,隻要身體不出問題,我的未來大概率會一帆風順。


    ……


    “我猜要有轉折了,對嗎?”陳常安適時地問道,表示自己在聽。


    “你的直覺不錯。”身旁那人的語氣很淡定,好像故事中的人與她無關似的。


    ……


    那是高考前一天的晚上,我做了個夢,準確的說,是一連串的夢,數不清的夢,醒不來的夢,我就像個溺水的人,隻覺得海水從四麵八方湧來。


    高考當天,也是我第一次沒聽到鬧鍾,母親把我叫醒的時候,我出的汗將被褥都浸濕了。


    我當時開口的第一句話是:“這裏是哪裏?我是誰?”


    父母都嚇壞了,他們花了一個小時和我解釋,才讓我想起我是誰,可即使這樣,腦子裏無數的形象仍然在混淆我的認知。


    第一天高考我去了,在眾多條形碼中,我找了好久才找到那個陌生的,卻是屬於我自己的名字。


    我沒有答題,隻是在每道題的空隙間寫上名字,當鈴聲響起的那瞬間,收卷老師走過來的時候,我才發現,卷子上已經被我寫滿了不同的名字。


    每個名字都和我自己的名字一樣,讓我熟悉又陌生。


    在收卷老師略帶恐懼的目光中,我走出了考場,太陽晃的刺眼,我走在出校的路上,身子止不住地發抖。


    下午的高考我就沒有去了,因為在中午走出考場的那一瞬間,我昏倒了。


    ……


    陳常安聽得入迷,但故事卻戛然而止了。


    “夥計,你真該去寫書,太會吊人胃口了。”


    他這次不得不睜開眼睛,他得好好瞧瞧這麽有才的精神病長什麽樣子,頭還沒轉過身體,餘光已經瞥見那人的外貌。


    他驚訝道:“怎麽是你?”


    容娟帶著一副太陽鏡,雙手背在腦後,光滑的小臂沒有一絲贅肉,嘴唇紅潤飽滿,胸前微微挺起,如果身上穿著的是比基尼,那就像極了來度假的遊人。


    “還以為你早就聽出來了呢,真遲鈍。”


    陳常安問道:“所以剛才的故事?”


    “當然是這具身體的故事。”


    容娟吸了一口放在邊上台階處的果汁,滿不在意地迴答。


    “你不是風華社的社長嗎?這麽閑?”


    容娟的目光隱藏在太陽鏡下,教人不知道她在看哪裏,不過她的頭仰起,應當是在望天。


    “對啊,所以更不該錯過這夏日難得的風華。”


    夏日的風本該灼熱,可今天的風很涼爽,吹過容娟的鬢角,將她的劉海吹起來。


    陳常安的心靜了下來,索性不再提問,閉上雙眼,享受這片刻。


    過了一陣,容娟問道:


    “想聽之後的故事嗎?”


    “洗耳恭聽。”


    ……


    在當時,醫生並沒有診斷出任何問題,隻能暫時認為是由於高考心裏壓力過大所導致的。


    可我心裏最清楚,這並不是所謂的‘壓力’,而是我的過去,它找上門來了。


    那一段時間裏,我不分白天黑夜的做噩夢,見鬼影,分不清現實的景象。明明蓋著被子躺在床上,卻總能體會到厲風刮骨的寒冷。


    我感謝這具身體的父母,他們白天工作,晚上迴來照顧我,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很長時間。


    即使到現在,偶爾的夜晚,我也還是會猛地想起某段人生。


    隨著記憶的快速蘇醒,我從恍惚,痛苦,到忍受,再到後來的某一天,大約高考後一個月左右吧,我想起了我的“錨點記憶”。


    ……


    “你知道錨點記憶嗎?”


    陳常安從努爾的口中聽說過這個名詞——錨點記憶。


    真實界的記憶往往因為身體的更換而變得臃腫,這時候,你就需要認清自己到底是誰?也就是選擇一份記憶作為自己真正的身份——即錨點記憶。


    錨點記憶一旦確立,就相當於在風暴肆虐的真實海洋中,有了一根足以保持自身船體穩定的錨。之後的日子裏,就要圍繞著錨點記憶,不停地加深意象,時時迴憶,記錄,不要被其他的記憶所影響。


    對於方舟而言,他們的錨點記憶往往都是來到真實界之前的那份記憶,那是最真實的,且是完整的經曆,而不是被迫的記憶灌輸。


    而一些異類則會劍走偏鋒,陳常安隻得到了幾個名詞:虛無寂滅,日心說。


    “我知道。”


    “那我就繼續了。”


    ……


    迴想起錨點記憶的那天是個像今天這樣陰涼的日子,很好的天氣。


    我坐在床上,總算能夠把這一個月以來的經曆捋清楚,而代價就是,我對照顧我身體的父母沒了太多感情。


    我已經不是他們的孩子了,我是個借她的身體得以重生在現實界的陌路人,我的真實年齡比他們加在一起還要大十倍,我的真實界經曆更是比個人的經曆要豐富的多。


    相通了這一切之後,我好好地洗了個澡,用他們孩子的筆跡留下了一封信,我盡量把我的經曆真實地寫出來,我並沒有迴避真實界的信息,畢竟這在未來可能會幫到他們。


    在那之後,我穿著平時的服裝,在熟悉的理發店剪去了長發,然後分文未取地離開了家,我沒有迴頭,也不去想這具身體父母在迴家後看到信的感受,就這樣與現實界短暫的經曆告了別。


    我終究已經是真實界的人了。


    ……


    “為什麽,一定要離開呢?”


    陳常安不敢帶入進去,他克製自己,將情緒抽離,模仿著對方平靜的語調,問道。


    可即使這樣,容娟還是聽出了那語氣中的不忍。


    “因為我不敢,再多做停留的話,我擔心這段經曆會影響到自己,所以我就直接離開了,這是最好的選擇。”


    陳常安想:她很清醒,非常清醒,那可能來自她漫長的真實界經曆。


    “……”


    陳常安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隻是睜開眼睛,他這時意識到自己還隻是個年紀尚小的年輕人,即使經曆過真實界的血雨,他的本質還沒變。


    也許是軟弱?


    “你很年輕,我看的出來,你比石武要年長,可也隻年長幾年而已,你大概與梅差不多大。”


    太陽已然低垂,昏黃的光芒將世界推向末日般的景象,這也是一種獨特的美。


    容娟站起身,將躺椅收起,順受也將太陽鏡摘下,露出那雙頗有英氣的雙眼。


    “你的路還長著呢,不用擔心太遠的事情,即使是真實界中的遺忘,要找上你也需要你現在難以想象的歲月。”


    紅火點燃了天邊白雲。


    “享受此刻的風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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