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被「會審」、被「問罪」的人,突然給了個「走錯了」這麽滑稽的理由?!


    還說得大是誠懇、麵有窘迫,一眾人麵麵相覷地啞了半晌,聽得房中席臨川也明顯氣息有點不穩,目光在她麵上劃了又劃,一雙如墨寫就的眉頭變得弧度複雜。他看了她好半天,終是難以置信地問她:「你……什麽?!」


    「迷路了。」紅衣頹喪地低頭,方才的傲氣與憤慨皆被抽淨,全然破功。感受著對方的憤怒與自己混亂的心速,她咬著嘴唇,滿是怨念,隻剩了暗罵自己路癡的份兒。


    「迷路了?」席臨川蹙眉審視著她,試圖尋出些說謊的跡象而未果,手上的力氣不自覺地鬆了一些。


    紅衣輕一咬嘴唇:「我……之前還沒出過府。」


    還沒出過府、又發燒發得頭暈腦脹,所以從醫館出來迷迷糊糊地走反了方向,出了坊門走了好久才覺出不對,再往迴走,又走過了頭。


    她屏息不言,知道席臨川對她偏見大得很,一邊心裏期盼他能信,一邊又並不指望著他會信。


    僵持了一會兒,席臨川終是鬆了手。


    肩頭一鬆,紅衣抬手捂了胸口,顧不得席臨川還在身邊,側身扶住近旁的書架,連咳數聲,直咳得頭暈。


    許久之後才安靜下來,唿吸沉重地又緩了好一會兒,再度轉過身看向他。


    視線初一觸,他便先避了開來,麵色陰沉:「迴房去!」


    紅衣是扶著牆一路挪出書房的。席臨川的視線穿過半開的窗戶看去,夕陽下,她腳下踉踉蹌蹌的,脊背卻始終筆直。好像遙遙的仍能感覺到一股無法磨滅的硬氣,他覺得一陣陌生,皺了皺眉,提醒自己不該為她多想什麽。


    之後安靜了一陣子,尋了本兵書來看。隱約聽到動靜,說紅衣沒走出多遠就暈了過去,這卻是用不著他操心的,下人們自然會打理好。


    看書一直看到深夜。


    窗外隻餘風吹枯葉的聲音,席臨川走出書房,仍無睡意,便想在夜色中閑逛一會兒。


    黑夜中總容易勾起迴憶,迴憶總是有好有壞,而即便是好的迴憶……有時候也是傷人的。


    府裏的每一個地方,他都和紅衣一起走過。


    有一次,在他出征之前,她不知是從何處聽說此戰兇險,躲在一處舊院裏哭到半夜。還好他那日也看書到半夜,離開書房途經那舊院時聽得動靜不對,提步走進去,就看到哭得妝都花了的她。


    現在想想,那院子在他書房與住處的必經之路上,她是不是有意等在那裏的,都未可知。


    一聲喟歎,他抬眸看過去,眼前恰又是那舊院。


    房中燭火透過窗紙,光線幽幽的,是有人住且未睡。他皺了皺眉頭剛要離開,院中卻人影一晃。


    他一愣,那人也恰巧迴過身來。原是蹲在地上不知在做什麽、也看不清容貌,直至她走出院來見禮,他才看清她是誰:「綠袖?」


    「公子。」綠袖一福身,目光閃爍著,好像在有意躲些什麽。


    他的目光越過她的肩頭落在院子裏,漆黑中尋得火光微微,好像是支著爐子。


    細嗅之下方覺有藥香飄過,他心底已有了猜測,還是問了句:「給誰煎藥?」


    綠袖麵色一白,死死低著頭:「是紅衣的……」


    他神色不自覺地一沉,稍緩過來後點了頭:「去吧。」


    綠袖再一福身迴了院中,從她的動作中,依稀能看出她把藥倒入藥碗、又把藥碗擱在檀木托盤裏,端進了房中。


    席臨川躊躇片刻,終於提步進了院。


    房門破舊得闔不嚴實,門沿處有一條不算窄的縫。他順著看進去,先看到綠袖坐在榻邊,而後視線微挪,就看到紅衣環膝坐著。


    「快趁熱喝了吧。」綠袖從榻邊矮桌上端起藥遞給她。


    席臨川心裏低一笑,下意識地想,綠袖不該給自己惹這麻煩——紅衣喜甜怕苦,每次喝藥都很要費一番功夫,愁眉苦臉得像是要上刑場一樣。


    下一瞬,他卻看到紅衣接過藥碗一飲而盡,爽快得沒有半點耽擱。


    「好苦。」她還是蹙眉這樣抱怨了一句,接著卻是一頭栽倒,拽過被子便蓋著要睡。旁邊就放著蜜餞,她都沒動。


    這和他印象中那個喝完藥立刻就要拿蜜餞吃的紅衣大相庭徑。


    席臨川在門口滯了一會兒,在綠袖出來前,轉身離開了。


    接下來一連數日相安無事。


    府中相安無事的同時,與赫契的戰事終於徹底成了定局。皇帝下旨命他做驃姚校尉,隨大將軍鄭啟同赴戰場。


    聿鄲識趣地告了辭,沒有引起任何尷尬,還給府中的一眾女眷留了不少贈禮。


    說是從胭脂水粉到珠寶首飾一應俱全,席臨川聽完稟報未加多管,倒是下一句話讓他眉心一跳。


    管家齊伯說:「還著意給紅衣姑娘送了個簪子去。」


    「送簪子?」他抬眼看過去,管家一揖,「是,還在紅衣姑娘房裏坐了一刻工夫。」


    在他還未來得及細問的時候,管家將一隻窄長的盒子呈到了他案上:「就是這個。」


    「……」他開盒子看了一眼,「怎麽在你這兒?」


    「這個……紅衣姑娘主動給我的。」管家如實道。頓了一頓,又說,「聿鄲去的事也是她主動告知,還、還非讓我在房裏盯了一刻。」


    ……這什麽意思?


    「有意叫人盯著,做得太明顯,可不能讓人釋疑。」他笑而搖頭,手指一叩盒蓋,將盒子推到一旁。


    「我也是這麽跟她說的。」管家欠身,迴思著道,「可是紅衣姑娘說……她說雖不能釋疑,總能讓公子不對這次的事起疑。所以這東西她不能收,和聿鄲所說的每一句話也都讓我聽著,可以逐句稟給公子。」


    他一滯。


    竟有些驚異於她的心思。


    「給她送迴去。」他隨口道。一來已親眼看過無甚蹊蹺,二來……這麽個簪子擱在他案頭也沒用。


    齊伯卻沒上前取迴這簪子,沉了一沉,告訴他:「紅衣姑娘說……若公子看完覺得還能還給她,就讓我替她賣了去。」


    「……賣了?」席臨川一訝。


    「是,她說她想攢些錢。」齊伯道,而後兀自琢磨著又說,「興許是月錢不夠花,又或有什麽別的用途……」


    席臨川在意的,卻不是她攢錢幹什麽用。


    上一世的紅衣,素來是不會給自己攢錢的。這個「不會攢錢」並非花錢太過攢不起來,而是謹小慎微地怕旁人覺得她存異心。


    是以首飾再多,擱著不用也還是擱著。若他出征前有意多留些錢給她以備不時之需,她就在他迴來後按時呈個賬本出來,每一文錢怎麽花的,都記得清楚。


    他也覺得她活得太小心,知是出身與以往經曆所致,更格外疼她些。結果……


    沒攢錢歸沒攢錢,她最後去了赫契,當了側妃,後半生無論如何都衣食無憂。


    席臨川被這種差別弄得情緒莫名。


    定一定神,點了頭:「那就去吧。」


    兩日後,齊伯給紅衣送了錢來。


    一隻銀簪當了二十兩銀子,齊伯給她的時候,順口提了一句,說席臨川要出征了。


    聽聞這消息,紅衣心裏自然一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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