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不道人?」


    「不做官,不代筆,不奉陪。」


    沈育忍不住大笑。


    「可誰能想到呢,如今是我蝸居在這深山老林,反倒他做了一郡太守,風光無限。」


    董賢又是一陣唏噓,問沈育:「你曉不曉得你家家規,為何世代不為官?」


    沈育琢磨片刻,搖頭。


    董賢道:「為了不沾惹是非!官場利益勾結在水麵下織成巨網,牽一髮而動則海嘯滔天,吞沒全族!汝陽郡四學傳道授業,百年如一日,天子換了幾代而四學不倒,都是深諳明哲保身之道。」


    這話說的不錯。沈育想起那天蠡吾侯拜訪沈矜的架勢。單家何等權貴?和他沈家本是八桿子挨不著,沈矜一任郡守,單光義也被他下獄,單官也出麵來見他。沈育將此事與董欣說了,董賢久居深山,顯然不通消息,聽得直皺眉。


    說到單官那句陰陽怪氣的「尋得一劑良方,要往北送去」。董賢一拍大腿道:「他搬出皇帝來壓你爹!」


    「我也是這麽認為,」沈育道,「可我爹好像不怎麽擔心,這當口還叫我來給您慶生。沒有說您壽辰不重要的意思……」


    董賢蹙眉凝神,一時不語,似在思慮。忽然他丟了酒壺大叫起來:「不好了!不好了!小丁!小丁!」


    丁蔻在屋裏補她被灌叢刮爛的裙子,聞言出到院裏。


    沈育給他一驚一乍,搞得莫名。


    「快快備車!小丁,你立刻送賢侄迴程,你倆輪番駕車,路上片刻不能停!速速趕迴城去!」


    丁蔻與沈育互看一眼,不明所以。


    「董叔,您怎麽了?」


    董賢見兩小輩這副模樣,頓時嚎啕起來:「你不懂啊!你怎麽不懂他的意思啊!單官搬出皇帝來壓你爹,你爹就將你送到我這來,他是要獨自承擔反抗天子旨意的後果啊!」


    第44章 甕中鱉


    到嶂山駕車行了數日,又在山中過了一陣,距離沈育出城,已有近一月。而汝陽到望都城,如果是信使輪班、快馬揚鞭,最多三天即到。若真有什麽事情,恐怕已是箭在弦上了。


    董賢是發自內心的焦急:「快!現在就出發!」


    不急,你先冷靜一下。勸慰的話就在嘴邊,卻無法說出口,沈育這時腦子裏一團亂麻,赫然變成了最坐立不安的那個。


    父親差使他辦事,實際是為了將他支走?那他究竟想做什麽?答案簡直不言而喻——先斬後奏。


    王城信差三天後到,隻要敢在聖旨抵達前,以罪證確鑿處決單光義。等旨意一到,為時晚矣,屆時也不便問罪沈矜,畢竟他確也沒有抗旨不遵。


    這樣既做到秉公執法,又不違背聖旨,唯一的風險就是大大得罪了單官。這位城府深沉的老閹人會做出什麽樣的事來報復,沈矜也說不好,是以將兒子先一步送走,以防萬一。


    丁蔻本來聰明,聽了兩嘴,已然明白了,說道:「既然沈大人是為了兒子著想,將他送來,如今您又給人送迴去,豈不枉費沈大人一番安排?」


    董賢拔高嗓門兒:「為人之子,難道不應與生身父母同進退、共存亡?」


    沈育唇色發白,酒碗放在手邊,端起灌了口烈酒,火辣的灼燒感貫穿咽喉:「車停在林子裏,我現在就啟程……」


    丁蔻道:「走夜路不行,山道崎嶇,容易翻車,且林中夜貓子多著。最早明日天亮了才能啟程。」


    兩人都不說話。


    這雖是董賢無由來的猜測,但他與沈矜交遊多年,說不得比沈育還了解沈矜的想法。這可怕的猜測如同一枚種子,在兩人心中生根發芽,頂得天靈蓋發痛,簡直片刻不能安生。


    「明早雞一叫就出發,我與你換班駕車,兩天一夜可趕迴城中,」這時還能冷靜下來的隻有丁蔻,她收了沈育的酒碗,「現在早點睡下休息。」


    馬車在林子裏停駐,頂上落滿樹果,沈育解開韁繩,球果撲簌簌抖落。


    丁蔻換了身短裝,看布料是用董賢的外衫改製,又戴了頂鬥笠,以遮擋趕路的風沙與烈日。


    勤懇的老馬甩開蹄子小跑下山道。沈育坐在車轅上一言不發,丁蔻撩開簾子看一眼,將鬥笠扣在他頭上,安慰道:「也可能是想多了。這人在山裏待久了,離群索居,就容易胡思亂想。」


    沈育沒迴頭,點點頭。


    他又想到穆濟河,就算事情真如董賢所料,有穆濟河與度師父在,或許不至於太壞。


    太壞又能有多壞?


    下午換班,丁蔻駕車行得慢一點,沈育和衣臥在車中休息,各種念頭倏忽閃過。


    先斬後奏,好歹不是抗旨不遵。皇帝遠在望都城,也拿沈矜沒有辦法,頂多是感到威嚴掃地,誥書將人訓斥一頓,或者貶謫以示懲戒。單官若要發難,可能利用他在汝陽郡的勢力,給沈矜的治理工作找點難題,也可能向皇帝告狀,而皇帝也無奈。


    還有別的可能?沈育又想起王城盛傳,馬賀馬師是被太子珩找來流氓,套麻袋揍了一頓,顏麵掃地離開望都。


    難道單官也要耍流氓,找人暗殺沈矜?那麽有穆濟河在,應當不成威脅。


    想來想去,事情似乎都到不了太壞的地步。分明應該感到安心,卻不知為何,沈育心跳一直很快,仿佛有什麽危機被他忽略了。


    星夜兼程,累得馬匹口吐白沫,天邊終於冒出鋸齒似的城牆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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