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人!」人群放聲痛哭,「蒼天無眼吶!」


    「兩封沒有萬戶侯……」


    沈育在囚徒中看見他熟悉的麵孔,父母,兄友,同窗。父親蓬頭垢麵,衣不蔽體,目光卻清明犀利一如往常,他一眼就從人群裏找出兒子,鬍子拉碴的臉一動,好像露出個笑,又好像是一個噤聲的口型。


    行刑官升起鍘刀,沈育目眥欲裂,身邊接二連三有人「撲通」跪地,他站得筆直,越過這些人的頭頂將情形看得清楚。


    小童拍著手,唱完最後一句:「十裏挑一鬼來湊!」


    鍘刀落下,血濺五步。


    「六一裏,常有賞。四腳畜,站高堂。兩封沒有萬戶侯,十裏挑一鬼來湊。」


    小孩兒還唱著,被大人死死捂住嘴,身穿甲冑的汝陽守備軍佩刀結隊路過,頭盔下射出淬毒的目光。


    沈育低著頭,鬥笠簷下露出無數雙腳,他像一尾靈活的遊魚鑽進人群間藏起來。眼前布鞋的腳忽然變成高靴,士兵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鬥笠摘了。」


    沈育僵硬不動,他知道守備軍已經開始盤查了。


    「鬥笠摘了。」說到第二遍,情況變得微妙,行人自發向旁躲讓。沈育放在懷裏的手一動,旁邊忽然有人撞上來,將一線鋒利的銀光重新摁迴他懷裏,抓著他的臂彎沖官兵說:「這是我兒子,人多走散了,軍爺見諒……」


    那人還不及沈育肩頭高,又矮又壯,沈育卻高大精瘦,兩肩寬闊,脊背筆直,與四周市井小民格格不入。


    士兵不再多說,用佩刀的柄要挑開沈育鬥笠。那人慌忙扯開沈育,試圖阻攔:「軍爺,軍爺!我兒子臉爛了,才戴鬥笠遮掩,怕汙了您的眼!」


    他哪裏扯得動沈育,也攔不下士兵,眼見草編的鬥笠被鋼刀劈開一條縫,飄飄揚揚從沈育頭頂落下,打著旋兒跌進塵埃裏。


    沈育的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士兵變了臉色,拉扯他的人倒吸一口涼氣,四周人群靜默數息,接著竊竊私語。


    那是一張骷髏似的臉,眼眶深陷,臉頰發青,布滿烏紫的血網。


    那人立刻反應過來:「是真的臉上生、生、生了瘡,沒法見人,軍爺您行行好!」


    士兵手中有一副畫像,畫中人劍眉星目,眉眼朗闊,不用細看也知與眼前此人沒有半分相似。他一擺手,帶隊走了。鬥笠被數雙高靴踩扁,沈育躬身撿起,抖抖灰塵,依舊戴在頭上。


    那人拍拍沈育的手:「兒啊……跟爹迴家吧。」


    沈育認得這個人。


    沈氏學塾對麵有一戶西市賣魚的人家,夫妻二人帶一個正當妙齡的女兒。丈夫又矮又壯,皮黑粗獷,妻子卻高挑白皙,生下個女兒貌美如花,鄰裏不知有多少上門提親的。做母親的眼高於頂,一個也沒看上,怎麽也不願女兒如自己一般將就嫁個漁販子。


    沈育和他家沒什麽來往,他的一個同窗卻和這家女兒偷摸相好了一年半載。後來被母親得知女兒與一個窮秀才私下許定,氣得將女兒禁足家中,斷了二人往來。


    為了幫同窗打動未來丈母娘,學塾裏一群平時寫治國策論的紛紛執筆寫起了情詩,拚拚湊湊十頁紙,沈育還貢獻了兩首。同窗清晨在魚販家門前深情誦讀,被未來丈母一盆隔夜洗腳水澆得受涼臥榻三日。


    大家都嘲笑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路沒走完,一盞茶的功夫前,這位同窗魂斷東市刑場。


    裏坊的巷道是沈育十數年走慣的,閉著眼睛都能找到路。魚販的家還在,沈氏學塾已被抄沒。


    走到門前,已有一股熟悉的鹹腥味。


    魚販緊張得不行,住在安井坊的鄰裏,哪個不認識沈氏學塾的沈育,被人看見舉報,沈家的今天就是他家的明日。


    沈育被魚販按頭塞進院門,仿佛一個猥瑣的賊。


    「你的臉怎麽這樣?」魚販看著他摘下鬥笠。


    沈育張開嘴,觀刑時咬爛的血肉使他口中看起來一片狼藉,血流出嘴角,他用手接著,以防落在漁販家中。


    他身上不再是幹淨的綢緞衣衫,粗麻布衣糙得活像剛在東西市做完幫工,若不是背影身形裏還有著從前的影子,魚販也認不出他來。


    魚販是個厚道的人,幾乎掉下淚:「沈大人對我家有大恩大德,沈公子,你且放心在陋舍住下,躲過這段非常時期。先前查封學塾,官兵已裏裏外外將安井坊搜過一遍,想必不會再來了,這裏還是安全的。」


    沈育不置可否,他血肉模糊的嘴甚至一動就流血。


    家裏靜悄悄的,三開間的堂屋,正堂供著靈位,是比沈育那位同窗先一步歸西的魚販家的女兒。


    小字盈盈。


    「沈大人為小女主持公道,我們一輩子也不會忘。」魚販流著淚說。


    然而他還是料錯了。官兵很快搜到安井坊。


    來得這樣快,好像得了消息一般。院門砸得砰砰作響,魚販猝不及防,臉色青白,拉著沈育進屋,炕底藏不了,櫃裏不敢躲,找來找去,還有角落裏兩壇大陶缸。


    一口缸裏醃了鹹菜,打開蓋子氣味刺鼻,熏得人眼睛疼。另一口缸是空的。


    「沈公子,你委屈一下!」魚販催促,院門快被砸塌了,他急忙前去迎接官兵。整條街上官兵砸門的聲音此起彼伏,進入魚販家的足有四人,麵容陰鷙,下手粗魯,將院裏堆的柴木、草灰翻得七零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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