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劍?


    每每提起葉孤城,始終都無法迴避這一個問題。


    葉孤城便是劍,而劍亦是葉孤城本身。


    若是去形容某一個人,不管從哪一個方麵去詮釋解讀,都能有著不盡相同的結論。


    因為人性從來都是複雜的,無法以一個片麵的觀點進行代表。


    同樣,劍也是複雜的。


    劍本質上等同於其他的兵刃,從來沒有高低之分。


    然而也是因為他人的解讀,劍成了百兵之首,仁義之器,聖道之兵。


    前有上古傳說之軒轅劍,劍身一麵刻日月星辰,一麵刻山川草木,劍柄一麵書農耕畜養之術,一麵書四海一統之策,賦予劍浪漫雄偉的傳說。


    後有春秋戰國的義士劍客,諸如專諸、聶政、朱亥、豫讓等等,以劍詮釋忠義勇武之名。


    更往以後,劍已然是一種尊器,就算是讀書人,也是以佩劍為榮。


    此便為劍。


    可無論劍到底是什麽,答案往往並不在於劍器本身,而是持有這柄劍的人。


    所以看懂一個人的劍,便是看懂一個劍客的內心。


    在無名的眼中,葉孤城便像那高高在上的青天白雲,不染凡間的一縷汙垢。他手中拿著一柄黑劍,非但沒有與一身白衣的葉孤城格格不入,反而更襯托出葉孤城的超然。


    或許以無名的天劍境界,手中拿起劍的無名不一定會輸葉孤城,但是相比於無名的無情道,葉孤城的無情劍道卻更進一分。


    因為無名止於斷情絕義的無情道,而非真正的太上境。


    而葉孤城卻已然出了凡塵俗世的人性情感之局。


    要問葉孤城喜歡王語嫣嗎?


    若是不喜歡,葉詩情不會出生。


    因為劍道並非是一種騙人的把戲,或許葉孤城能騙過了許許多多的人,卻無法去欺騙自己的內心。


    要喜歡上王語嫣,其實也不會一件難事。


    畢竟最無法辜負的,也是一個滿眼都是你的女孩。


    王語嫣便是如此。


    至少在與王語嫣成親之前,葉孤城並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踏入無情劍道。


    他們簡簡單單的成親生女,在曼陀山莊中一起生活了五年的時間。


    然後葉孤城重修天外飛仙,再入無情劍道。


    正如這世間本就無善,有了善之後才有惡,越是拚命證明的東西,往往才是最虛假的東西。


    所以葉孤城不需要去描述他是如何去斬斷情感,為無情劍道做出多大的犧牲。


    而是自然而然有了一個結果,就像是月升日落般簡單。


    仿佛,


    葉孤城便是為無情劍道而生。


    故而在無名看來,葉孤城的無情劍道完美無瑕,無情非是葉孤城的弱點,反而是葉孤城的特點。


    也隻有無名,才能真正看懂葉孤城本人。


    因為他們兩人都是劍道上的孤者。


    “步驚雲殺了渡空大師?”


    就在無名一路與葉孤城同行之時,彌隱寺的消息傳遍中原武林,所有談論此事的人隻當是江湖上的一件司空見慣的小事,畢竟死在步驚雲手下的人,又何止彌隱寺渡空大師一人。


    隻有無名懷疑此事的真假,畢竟步驚雲劍心初成,又有無上劍道的加護,不可能淪為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然而又聽茶寮中旁人的議論,自己的徒弟劍晨是步驚雲殺人事件的目擊者,本著對於劍晨的了解,無名開始深思步驚雲殺人的緣由。


    唯獨一路漫無目的步行而來的葉孤城神色如故,仿佛旁人議論的不是步驚雲,而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步驚雲是葉孤城的好友不假,雖說兩人的交流不多,卻也有著一份情誼。


    但是葉孤城不會因為這一份情誼便去維護步驚雲,更不會因為知道此事的真相,就踏入此局之中。


    “不知葉少俠以為如何?”


    無名問道。


    相比於是否相信步驚雲本人,無名心中已經有了決定,不過還是出言詢問了葉孤城一句。


    “步驚雲已有劍心。”


    葉孤城淡然道,就像是在述說一件本應毫無爭議的事情。


    步驚雲已有劍心,無名已經見過步驚雲的劍,不該有這樣的疑問。


    “所以我並未相信是步驚雲殺人。”


    無名放下手中的茶盞,點頭道。


    “隻是江湖傳言並非是空穴來風,顯然有人想要陷步驚雲於萬劫不複之地。”


    從一個既定的結果去推斷事件的過程,很簡單便能得出不一樣的結論。


    無名可以不相信步驚雲的人,卻無法去否定步驚雲的劍。


    也正是因為承認了步驚雲的劍,無名才會傳授步驚雲無上劍道。


    這是劍客之間的信任和共鳴,而非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滿是欺瞞和偏見。


    步驚雲的劍心道魔相生,不屬於正道亦不屬於魔道,若是讓步驚雲一路走下去,誰也不知道步驚雲的結果如何,畢竟劍道從來就不是高雅便能決定上限,而是以手中的劍,心中的劍去開拓進取,直到走到最後的,才是真正強大的劍道。


    正如無名與獨孤劍聖的一戰,若是無名輸了,隻能說無名的劍道不如獨孤劍聖。


    結局則是獨孤劍聖輸了,所以無名的劍道勝於獨孤劍聖的劍道。


    真正的劍客不會去關心他人的劍道未來是如何強大,因為劍道之途,正如世間種類繁多的林木,當這些樹木同處於一片林子時,隻有最高最大的樹才能稱之為茁壯,無論此樹的品種是如何普通平凡。


    倘若步驚雲違背自己的劍心,那麽就代表著步驚雲已經自絕劍道之途。


    “那又如何?”


    葉孤城反問道。


    此前幫步驚雲奪劍,是因為葉孤城錯了,認為自己放任無名奪劍是為了步驚雲好,所以葉孤城需要正視自身錯誤的想法。


    但是於本質上,葉孤城不會去過多幹涉他人的命運,因為他的無情劍道,從來就不是自詡為人間正道,多管閑事的劍道。


    他如天上的悠悠白雲,有時會因為走到了某一個地方,遮掩豔陽,投下一片清涼的雲影,卻也絕不會刻意為他人遮陽納陰。


    “沒想到葉少俠的無情劍道居然已經到了此等境界。”


    無名感慨道。


    是呀,那又如何?


    真假與否也罷,陰謀陷害也好,這都是步驚雲本該麵對的事情,而不是有人為他保駕護航。


    其實若不是傳了步驚雲無上劍道,無名本就不會有此擔憂。


    正是因為傳了步驚雲無上劍道,所以無名已經踏進步驚雲的命運之中,這是冥冥之中的命數。


    顯然無名也是意識到這點,這才有所感慨。


    論劍道的境界,他終究還是遜色葉孤城一籌。


    以往的葉孤城刻意迴避塵世間的羈絆,卻始終般羈絆重重圍困,不得不毀去劍心,入了這俗世凡塵,與王語嫣成親。


    如今的葉孤城實則並不迴避人與人之間的交集,反而更不為命運牽絆。


    此便是道之無為。


    所謂無為,並不是什麽都不敢去做,而是順其天地自然,無為而有為,有為卻也無為。


    莊子有雲:何謂道?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


    尚不能參悟太上境的無名,終究還是走不出人之道。


    “你想助他?”


    葉孤城又問。


    親眼看著步驚雲遭人陰謀陷害,無名會擔心步驚雲過於偏執,認為世人皆誤我毀我,那我便如世人所願,從而踏入魔道。


    所以無名想要出手去解除步驚雲的困境,讓步驚雲不至於偏執成狂。


    隻是當葉孤城一問之後,無名又幡然醒悟。


    為什麽自己就一定要幫助步驚雲?明明一開始就認定此為步驚雲所該麵對的一切,若不能堅定本心,今日就算有他出手相助,今後同樣也會因其他的變故步入魔道。


    而無名又不是步驚雲的衛道者,豈能事事照拂步驚雲的成長。


    “多謝葉少俠指點。”


    無名最後還是又端起茶桌上的茶盞,放下對於步驚雲的所有想法。


    “不知葉少俠認為步驚雲能走到哪一步?”


    有了抉擇之後,無名開始詢問葉孤城有關於步驚雲的看法。


    對於步驚雲,無名以往擔心步驚雲被絕世好劍的兇性影響,成為中原武林的災禍源頭,然而當看到步驚雲凝聚劍心後,無名又開始對步驚雲有所期待。


    所以麵對同樣是劍道孤者的葉孤城,無名也想聽聽葉孤城的想法。


    “不知。”


    葉孤城簡短地迴答道。


    “為何不知?”


    “不知便是不知。”


    葉孤城沒有正麵迴答無名的提問。


    因為正如葉孤城所言,葉孤城對於步驚雲並沒有任何看法,所以對於步驚雲的未來沒有任何想象,故而不知。


    誠然葉孤城期許步驚雲的成長,成長到能夠讓自己出劍的高度,但是每一個人都能成長,每一個人都有可能達到讓葉孤城出劍的高度,而非隻有步驚雲一人,刻意去關注某個人的未來,最後隻有讓自己失望的結果。


    所以對於步驚雲,葉孤城便如看到了一株長勢極好的花草樹木,那一眼的停留,並不意味著會去幻想今後可能出現,又或是不會出現,那遮天蔽日的冠幅。


    “原來如此。”


    無名細思一番,這才點頭道。


    沒有刻意的期待,便不會忍不住去幹涉別人的劍道,那麽自然而來的劍道,才是令人驚喜的劍道。


    正如無名幹涉步驚雲的命運,假使沒有葉孤城出手,那麽步驚雲隻能順著無名所設下的規則成長,直到長成無名所預想中的模樣。


    然而即便是無名,也不能全然代表劍道本身,所以他所幹涉下的步驚雲,隻能是無名所悟劍道的一種延伸,如果步驚雲無法突破無名的規則,終生都隻能落於無名的劍道之下。


    此亦為劍晨自小跟著無名學劍,卻贏不了學了聖靈劍法的步驚雲一般。


    哪怕莫名劍法專克聖靈劍法也是如此。


    劍晨雖說起點超過大多數人,然而他的路太過順利,也太過刻意。劍晨可以勝過許許多多的庸碌凡人,卻無法與同是天賦超絕的步驚雲相較。


    “我終究是錯了。”


    無名歎息道。


    他想到了自己的徒弟劍晨,同時心中也有了一種本不該出現的猜測。


    除了是劍晨的師傅外,無名也是一個劍客,相比於識人,無名更懂識劍。


    所以無名以葉孤城的劍去看葉孤城的人,認可步驚雲的劍心後,自然會懷疑另一個人。


    如果不是一路跟著葉孤城,其實無名還不至於有此領悟。


    因為相比於太上忘情的劍客,無名其實更偏向於是一個人。


    所以才會說無名並未領悟到太上境。


    “沒有人不會錯。”


    葉孤城看似安慰,其實隻是在闡述一個簡單的道理。


    沒有人是不會錯的,葉孤城也會錯,所以他出手幫步驚雲奪劍。


    無名也並非不會錯,所以這是一個十分簡單的道理,隻取決於當事人的選擇。


    “沒有人不會錯?世間之事莫過於此。”


    無名點頭道。


    與葉孤城的交談,讓無名有種與葉孤城相逢恨晚的感覺。


    雖然他們之間的交流往往是簡短的話語,但是每一句話都直達道之深意,猶如兩柄劍的相互碰撞,直白又簡單,卻餘韻悠長。


    如果獨孤劍聖不是逝於天下會,那麽此世的劍道決然不孤。


    可惜,


    可歎。


    兩人休憩後,又並肩而行。


    當世兩大劍道的高手就像是漫無目的的旅人,一步步沿著大道緩緩慢行。


    事實上,兩人並非隻是單純的行走。


    而是在等,


    等一柄有可能出現的劍。


    不一定非要是步驚雲,也有可能是有人踏著步驚雲的劍道成長,然後直麵兩人各有目的的劍。


    無名已然是衛道除魔維護正邪平衡的無名,若是出現的劍是一柄魔劍,無名會出手斬斷這一柄禍亂中原武林的劍。


    而葉孤城不在意出現的劍為道為魔,他隻想有一個值得自己出劍的對手。


    倘若這是一柄正道之劍,葉孤城更有可能會先麵對拿起劍的無名。


    劍客的堅持遠勝於朝三暮四的凡人,他們的心堅定且執著。


    並不會被所謂的人性情感所拖累。


    對於無名而言,葉孤城為禍天下,他必然會阻止葉孤城,至死不休。


    對於葉孤城而言,無名若是麵對自己,自己同樣不會有任何留手。


    他們的劍道已在人性之前。


    這也是為何許多學劍之人並不能觸及劍道的原因。


    因為哪怕是人性,他們也未曾真正的琢磨透徹,而是隨著世俗隨波逐流,今日戀色明日愛財,然後一再降低內心的底限,從而淪為普普通通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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