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雅側眸看他一眼,喃喃:「別擺出這種臉色給我看。」


    蘭波茫然地望向車玻璃中自己的倒影。


    「你看起來恨不得殺了自己。」


    蘭波聞言竟然笑了一下,藍眼睛深處有幽光跳動:「你說得沒錯。」


    彌雅不知道他在評判自己的表情還是心緒。順勢逼蘭波「負起責任」的念頭一閃而過。彌雅認為自己已經足夠了解蘭波,他優柔寡斷的另一麵是超常的責任感和溫柔。隻需要她一個暗示,他一定會義無反顧地背起新的一重罪責的十字架。這次事態嚴重,不僅僅是能否放下往事,牽扯到人命和她的前路,蘭波不會再提需要時間和距離來完全接受她。他會毫無怨言地忍受並掩藏痛苦,忠實地陪伴她,也許那樣就是一生。那在不知情的人眼裏也許就是矢誌不渝。


    但這和之前的狀況相比有什麽差別?


    隻不過是蘭波背上壓著的責任感和罪惡感變得更重。


    彌雅後知後覺地記起來,她的初衷就是將他從這兩重枷鎖下解放。她不需要、也無法忍受披著愛的外衣的歉疚。


    念及此,她熟練地將自己的情緒切割開來,將所有軟弱塞給旁觀一切的那一個自己,找迴丟失的強硬態度:「我們要在這停車場待到什麽時候?還是說,我和你要再在車裏來一次重要談話?」


    蘭波轉向前方,撐住方向盤深吸氣:「我在等待出發的信號。免得再次被記者圍追堵截。」


    「我不介意被記者追上。」彌雅拈起放在腿上的口罩,將掛繩繞在小指上輕挑地甩了甩,嗤笑說,「他們大可以把我的名字和正臉照片放在所有報紙頭版。我無所謂。」


    蘭波沒有迴頭,咬字略微加重:「彌雅。」


    「下次有機會,我還是會和今天一樣以真麵目示人,讓他們拍個夠。」


    這發言似乎觸碰到蘭波底線,他謔地轉身,藍眼睛因為怒意熠熠生輝,隻有措辭還算隱忍:「我們……其他人和我都在試圖保護你,讓你不受輿論和流言傷害,能夠不受打擾地開始新生活。彌雅,請你,我請求你別再那麽做了。」


    清醒狀態下,蘭波從來沒那麽不加掩飾地對她表露過不滿。即便知道是她先挑釁、是她不講道理,彌雅還是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往臉上沖,委屈又惱怒。「也請你別那麽紆尊降貴地和我說話!」她學著他的口氣反刺了一句,覺得還不夠,幹脆就著逼他心死的由頭把話說絕:「我不需要任何人……尤其不需要你保護!」


    語音未落,彌雅便有些恍惚。


    這和蘭波剛剛認識的時候何其相似,那時她也強硬地拒絕他的保護。


    蘭波沒有說話。沉默的時間長到她心慌,但她不敢抬頭看他。


    到最後,她愛的形式竟然也隻剩下傷害。身體上的,言語上的。也許這一次她終於成功徹底地傷到他了。


    彌雅就有些想笑。如果跟著她的亡靈還在,大概也會放聲大笑。然而,把一切曝陳在陽光下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聽見過斯坦的聲音。斯坦尼斯拉夫·斯坦死透了,不再侵擾她,不再讓她做噩夢。但她也真正成了一個人。


    放置在擋風玻璃下的通訊裝置屏幕亮起,發出孱弱的鳴叫。蘭波轉迴去看了眼,一言不發地啟動車輛電源。


    「你確定你還能開車?你的手在發抖。你可以叫個人來代替你。」


    蘭波笑了,他念出她的名字,兩個音節,宛如溫柔的嘆息,也似吟誦描繪血腥戰爭的長詩的開篇短句:「彌雅。」


    車輛駛上彎折的坡道。


    「隨便你怎麽說。你可以盡情用刻薄話奚落我,以冷酷的眼神刺穿我,隨你用想得到的別的殘忍行徑傷害我。」他在等待通過車庫出口認證的短暫數十秒間迴頭,信號燈的赤紅是他雙眸中湛藍湖心熄滅後復燃的火,那艷麗景色像劇毒顏料傾覆的大型事故現場,平靜得驚心動魄,「你令我心碎,但你無法再使我卻步。」


    「我在這裏,會留在這裏。」


    他這麽說。


    黑色轎車衝出甬道的陰影,朝上跌進夏日澄澈無雲的艷陽天。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水喜和涵涵子的地雷,感謝清荷寒曉的火箭炮!


    第63章 零下一


    彌雅醒來時還是黑夜。她撐起身打量四周,又重重躺平。


    床頭櫃上的時鍾指針塗有綠色螢光顏料,靜靜指向夜間十一點差五分。是哪天的晚上十一點?彌雅呆呆盯著陌生的天花板看了很久,才一點點地迴憶起來:蘭波將她帶到了某間位於首都新區的公寓。途中他們像遵守什麽封口的契約,沒有再說一句話。是什麽契機,因為什麽小事,彌雅記不清了;總之抵達這「安全屋」沒過多久,她便與蘭波爭吵起來。


    確切地說,是她單方麵歇斯底裏地發脾氣,在他麵前完全崩潰。


    冷靜的時候迴憶自己怎麽被情緒徹底支配是種奇怪的感覺。即便在她尖叫著說出最傷人的話的時候,彌雅沸騰的思緒最靠後的地方,也有一個冷然旁觀的她,事不關己地判斷著:不能這樣,這樣下去不行,太不像樣了。但她停不下來。情緒是洪水猛獸,打開柵欄就隻能順著它漂遊。


    於是彌雅躲進房間裏,不許蘭波踏進一步。她無法忍受他的關懷和好意。她不值得,她沒有發現阿廖沙的異常,任由他獨自無可挽迴地墜落,她沒有資格被那樣溫柔遷就。她希望他別再管她,放任她自流。但蘭波始終耐心寬容,不論彌雅怎麽說怎麽做,都不為所動。有一個瞬間,彌雅意識到這份她現在無法理解卻無法脫身的悲慟,蘭波也體會過,並且尚未擺脫。她更唾棄自己,然後愈加用力地試圖推開他。惡性循環。找不到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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