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你喜歡的來就好。」


    彌雅快速一勾唇。


    車輛駛入主幹道。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兩人都沒有開口。


    彌雅當然有許多想問的問題,但她又害怕得到不想要的答案,幹脆別過頭專注看街景。初夏的腳步給首都帶來生機,廢棄建築和瓦礫堆比彌雅印象中又稀少許多,街上的人流也比之前密集。她飛快地迴頭瞟蘭波一眼,雖然是新修葺的平直路段,他依舊目不斜視。在他略微分心看向她之前,彌雅便重新麵向車窗。


    等待信號燈亮時,沉默加倍難捱。


    蘭波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敲了一下,打破寂靜:「你會寄住在瑪利亞·索默太太那裏,距離學校不遠,步行要花半小時左右,但也可以搭乘巴士上下課。」


    彌雅迴了一個單音節。


    蘭波短促吸氣,似乎強忍住了嘆息的衝動。


    相較之下,彌雅的表現就顯得幼稚。她惱火地咬牙,抑製住刺他幾句的衝動。


    「索默太太眼下獨居,」頓了頓,蘭波將意圖掰碎了解釋給她聽,「一直以來,你似乎過的都是集體生活。所以我覺得,讓你體驗私人一些的家庭生活氛圍更合適。」


    這種以蘭波的標準而言理所當然的體貼令彌雅心情複雜。


    說話間兩人折入居民區,蘭波明顯不是第一次來這裏,沒有費心確認車輛屏幕上的導航圖或是張望,而是十分確定地在兩個路口後減速靠邊。


    「你認識她?我說的是索默太太。」


    蘭波微笑了一下,簡略道:「算是吧。」


    他又從胸前口袋裏摸出一張卡片遞給彌雅,上麵手寫了一串數字。


    「如果你需要聯絡我。」


    「統一的終端似乎不能隨意撥號。」


    「你可以借用索默太太家中的。」說著,蘭波關閉引擎電源,作勢要打開車門。


    彌雅不禁拽住他的西裝外套下擺:「等下。」


    蘭波瞭然苦笑。


    她跪在前排座椅上,探身從空隙越過去翻行李。這動作無意令輕盈寬鬆的連衣裙下的軀體輪廓變得明晰。


    蘭波禮貌地垂下視線。


    彌雅從旅行袋中摸出派發的終端,而後打開車門,將這通訊裝置往人行道上隨意一丟,砰地再度關上車門。


    「接下來的對話被監聽到會給你造成很大麻煩。」她沒有看蘭波,冷冷道。


    「我不覺得給你們的終端有那種功能。」


    「誰知道呢。」


    數拍緊繃的沉默。


    彌雅抱臂向後一靠,終於轉向蘭波:「所以呢?」在他迴答前,她又搶白:「不要裝傻。你知道我在問什麽。」


    蘭波苦笑:「我知道。」


    「所以?」


    「你的申請資料還需要修改,另外,威爾遜案也快要正式開庭,所以,每周日我會盡量進城至少一次。」


    彌雅嗤笑:「如果沒有這些事,你就打算從我麵前消失?」


    蘭波沉默半晌才答:「我不知道。」


    他沒有迴避她的注視,以曾經令她毛骨悚然的坦誠態度自白:「過去一周我的表現肯定令你惱火。那可以說是故意的。你很難忍受曖昧不清的事。我明知這點,還是沒有明確表態,隻是……拖延下去。我希望你鄙夷我、乃至憎惡我,那才是我應得的。」


    彌雅的胸口因為蘭波的話語一陣發毛的刺痛。


    「我想過該怎麽刺激你,才能讓你對我徹底失望。但我也擔心把握不好度,以致你因為激憤徹底放棄畢業。那是我最不希望見到的結果。所以雖然不光彩,維持現狀是最簡單的手段。然而,不僅如此。」


    言語的轉折透出一線希望。彌雅屏住唿吸。


    「也許我有些害怕你會真的厭惡我。」


    蘭波說著垂眸笑了笑,但那笑弧十分僵硬,與語調同樣滿溢著自我嫌惡:「而現在向你坦白的行為也十分卑鄙。對這點我有自知之明。」


    彌雅禁不住反駁:「真正卑鄙的人可不會自我檢討,他永遠能從其他人那裏找到藉口。」


    蘭波澀然一笑,口氣很溫和,言辭卻驚人地刻薄:「但我認為,最卑鄙的偽君子往往長於自我檢討。在他人寬恕之前,這樣的人就用擺出的自省姿態說服自己、先一步饒過了自己。」


    「但你不是那樣的人。」


    蘭波並不會原諒自己。


    他不自然地把弄著圓頂禮帽的帽簷,盡可能平靜地繼續說:「彌雅,觀察期是個機會,在新的場所,你可能會遇到新的人——」


    彌雅尖聲打斷:「不!」


    蘭波臉色有些發白。


    她深吸氣,嗓音發顫:「和你比起來,我的世界的確狹窄得不行,但我也見識過足夠多的人和他們的本性。不管你怎麽說,我知道我沒有遇到過你這樣的人,也不會再遇到。就是這樣。」


    「蘭波教官,蘭波先生,米哈爾·蘭波,米哈爾,」彌雅念著不同的稱謂,小心翼翼地將額頭往他的肩膀上靠近,隻要蘭波表露出絲毫躲閃的意思,她便準備停住迴撤。


    他的身體緊繃起來,她感覺得到,但還不足以排斥她。


    她在最後的方寸之地停了半晌,終於抵上去。


    這不是彌雅第一次向蘭波表白。但她此前的每一句帶有愛的詞句都是姿態卑微的脅迫,請求他,要求他,苛求他。在她的理解和經驗中,愛是一個詞語,是暴力,是不對等的權力關係。被一部分人愛可以是傷害,不被另一部分人愛也能夠成為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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