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義捏斕手裏紙條,連同歐陽妅意遞給他的指環,深深紮在掌心裏,他不懂何以短短幾日,風雲變色;何以短短幾日,他失去了一切!瓔珞!瓔珞!你為何要走? 什麽叫做你自己保重身體?


    什麽叫做祝你與采菱姑娘白首偕老?


    關采菱屁事呀!一看到采菱兩字出現,他就知道她誤會了!


    他和采菱白什麽頭偕什麽老呀!


    他這輩子唯一想白頭偕老的人,名叫沈瓔珞!


    他被歐陽妅意努力搖醒,意識還渾渾噩噩,傷口又痛得難以忍耐,歐陽妅意不斷拍打他的臉頰,一句「義哥!沈瓔珞要離家出走了啦!」將那些渾噩和疼痛全數踢飛,他瞠目躍起,不顧傷處裂開,鮮血像湧泉瞬間渲染胸前衣裳,紅得驚心動魄。


    他率先奔進小竹屋,裏頭窗明幾淨,床榻上的被褥折迭整齊,竹椅靠攏在桌下,瓶中清荷半舒展著粉白相間的淡胭色澤花瓣,一如她仍在時的恬靜清爽,不同的是,她不在竹屋,她爹的牌位也不在!尉遲義瘋了一般地低咆,跑出房,四處尋她。守前門的吉利,守後門的小陳,守東門的有財,守西門的大個兒,四人皆表示整日都沒有看見沈瓔珞身影,也沒有載貨馬車進出,她不可能藏在貨堆中混出府去,尉遲義推測她應該仍在嚴家,除非,她攀牆出去。


    嚴家的牆高比尋常人戶高上幾尺,沒練過輕功的人想攀上去,難上加難,更遑論是柔弱如她。


    她還在嚴家!


    一定還在!


    尉遲義焦急喊她,嗓音響徹嚴府,迸裂的傷口不住地淌出血來,他早已無暇去管,那樣的痛楚,他忘了、他感覺不到,一心一意隻填滿沈瓔珞。


    「瓔珞!你出來!你別躲我!聽我說,你真的誤會了!我和采菱沒什麽!我不要她!我從頭到尾都不要她!我要的隻有你!瓔珞!」


    即便站在距離最遠的後門,亦能聽見尉遲義這番嘶吼。


    「我向你解釋過了,你為何不信我?!為何仍抱著懷疑?!為何要走?!」


    又一聲混著傷勢劇烈疼痛的吼間,驚破全府寧靜,他盲目奔馳,邊跑邊說。「她隻是一個破大夫!隻是替我敷藥!隻是差點弄死我!隻是!該死的路人一隻呀!」她問過他,那個女人是誰?她問過他,他與那女人在房裏做什麽?


    當時的支支吾吾,隻是想掩蓋他受傷的事實,怕她擔心怕她難過,他不知道竟會教她誤解至此!


    早知如此,他寧可什麽都告訴她,讓她看自己身上又醜又深又長又幾乎要見骨的傷口、讓她嚇得大哭,也不要她決意離開他!


    「你連我送你的指環也不要了,就像你也決定不要我了一樣,是不?」


    淩厲的嘶啞,響徹雲霄。


    「我本來不信那一套,什麽金剛鑽恆永遠,一顆永流傳!我以為那是嚴盡歡想來騙錢的詞兒!他們說金剛鑽堅硬不易破碎,夫妻間正流行拿它來比擬愛情,我這輩子沒這麽蠢過!在秦關的匠房裏一顆一顆挑、一顆一顆選,非得要找切工最漂亮、光芒最炫目的,我想把它送給你……那不隻是一顆鑽!那是我的心呀!你卻寧可拿它去典當,等同是將我的心一塊兒給當掉了!瓔珞,不要這樣待我!」尉遲義跌跪在地,上半身趴在石階,痛得挺不直腰杆,血窪隨即在他膝處凝成一攤,他喘著氣,每一口唿吸都撕裂血肉,光是起身,已是滿頭大汗,他的力量不用在忍耐疼痛上,反而奮力呐喊:「喊我的名字!讓我知道你在哪裏!」他試圖聽著,摒棄嘈雜的風聲水聲,以及自己籲喘的濃重吐納聲,想聽仔細是否能尋到她的唿喚。


    沒有。


    他聽見許多人在幫著他一塊兒找她,一聲一聲「瓔珞,快出來!」、「瓔珞,別躲了!」不絕於耳。


    他聽見奔走相尋的雜杳步伐。


    他聽見嚴盡歡在嫌吵的埋怨。


    他甚至可以聽見血珠子滴落在地。


    獨獨沒有沈瓔珞的聲音……


    她仍不信任他嗎?在聽見他亂七八糟吼了這麽多話之後,還是不相信他與采菱的清白嗎?


    所以她不願意喚他,不願意讓他找到她―


    「失火了!失火了!後頭的倉庫燒起來了……」


    尉遲義聽見遠方有人喊著,是雜役江海,他抬頭,看見一抹紅光,燒亮夜空,距離雖遠,焦味已經傳到這裏。


    眾人尋找珞瓔的唿喚聲,改為「趕快去舀大池的水來救火」的吆喝。府裏所有能盛水的鍋碗瓢盆桶全數派上用場,眾人以接力方式趕忙撲火。尉遲義到來時,倉庫已經陷於火海,一楝老舊的宅子,燒去大半。


    「可惜下方酒窖裏的一排好酒……」嚴盡歡站在後頭,搖頭歎息。這麽一燒,陳年的珍釀,也燒幹了吧。


    「人沒事比較要緊,酒可以再買,這楝倉庫也舊了,再重建一處就好。」公孫謙渾身水濕,加入舀水行列,直至方才才換人接手。


    「姓沈的哩?他不是睡在酒窖裏嗎?該不會沒逃出來吧?」突然有人問了一句。


    尉遲義光聽見「姓沈的」三字便瞪大眼,轉身就要衝進去。


    「阿義!那個姓沈的是指沈啟業不是沈瓔珞!冷靜!」公孫謙斕住他:「你現在傷成這樣,進得去不見得出得來!」


    尉遲義大口喘氣,光是站著,都相當耗力。


    「姓沈的那家夥我剛剛還在園子那邊看見他呀,跑得很急耶,不知道在趕什麽。」小紗說道。


    「我看這把火八成是他放的!」嚴盡歡一口咬定。她老早就看沈啟業不順眼,真不懂自己捉一隻老鼠養在府裏做什麽?!這下可好了,連倉庫都被燒光!姑且不論是不是沈啟業放的火,她都不想浪費米糧養他:「悴,夏侯,把姓沈的趕出府裏,我不想再見到他!」


    「好。」夏侯武威也不喜歡沈啟業,他的眼神不正直,每迴遠遠瞟著嚴盡歡時,都讓他有將它們挖出來的衝動。咳。


    尉遲義聽見了,有些含糊,但一清二楚,從火場裏傳了出來。


    周遭明明很嘈雜,眾人七嘴八舌在說話,一桶一桶的水嘩啦嘩啦潑出去,混淆著吆喝聲,那聲咳嗽,更教他在意。


    他緊盯被火吞噬的倉庫,火正燒得蘇啪作響,和著風勢,發出鼓噪,他凝定精神,此時什麽也不聽,隻專注聽著倉庫裏的動靜!


    火,熊熊轟轟;梁木,遇熱剝裂;磚瓦,倏然爆破;幹糧米袋,在火中燃燒……除此之外,還有……


    咳咳……


    衣袖捂住口鼻,悶悶的咳嗽,如雷劈入尉遲義耳裏。


    然後,是一句比咳嗽聲更輕更小,更像喃喃的呢語。


    尉遲……


    「瓔珞!沈瓔珞!」


    是她的聲音!是她的聲音沒錯!


    「阿義!」公孫謙擋不下他,連夏侯武威也不行。


    「她在裏麵!我聽見了!她在裏麵!」尉遲義掙開所有人,筆直衝入火場,公孫謙與夏侯武威眼見不對,隨即趕上,三人前後消失在烈焰之中,瞬間,倉庫垮下,激起煙塵火花,點點如星,散漫在黑幕之中……


    沈瓔珞是被手臂上的灼傷給痛醒的。當她睜眼醒來,周遭已是一片火海,地窖裏存放著大量的酒,酒甕不耐高溫,應聲爆裂,先是一壇,接著是第二壇第三壇……酒液與火結合,鮮紅霎時渲染她眼前,吞噬掉所有視線。


    她試圖拍掉衣袖上燃燒的火焰,動作有些遲緩,後腦又疼又辣,卻不及身處烈火之中的灼燙難受,意識告訴她,快逃,身體不聽使喚,快逃!快爬起來!若遲了,就要葬身火窟,她與孩子……


    她匍匐著,身子拖在地板上,努力往石階爬,身後的火,宛如化身為巨蟒,吐著火焰舌信,猛撲而來!


    她身上被酒液濕濡,極易著火,她爬行過的痕跡,成為引信,將火引導而來,她踢掉了繡鞋,因為那輕軟的布料燃燒起來,接著是裙擺,又燙又刺的灼咬,令她爆發力量,爬得更快,然而那也隻是迴光返照的蠻力,來得快、去得更快,她伏在石階,黑霧迷蒙了雙眸,熏出難受的眼淚,眼睛幾乎快要無法張開,口鼻間所能唿吸到的,全是嗆人濃煙,她用傷痕累累的手捂住嘴,卻捂不住它們竄入肺葉的蠻橫。


    她的腿好燙、好燙,頭也好疼,渾身像被置於鐵網上煨烤太久的魚兒,傳來一陣焚燒的焦味……


    真的,要死在這兒了嗎?


    無論什麽事,你都可以喊我。


    遇上哈麻煩,記得找我,你隻要稍微大聲喊我的名字,我不管在府裏哪裏,都能聽得到。


    喊不出口,她的聲音,喊不出口……她怕,怕喊了,心裏有了期待,期待卻仍是落空,怕自己等著他來,怕自己等不到他來,怕他不願意來,怕他聽不見她的求救,怕自己最後死去之前,是抱著遺憾……


    最近我比較忙,恐怕沒法子撥冗在小事上。


    我已經有一個女孩在等我,我沒有空理你……隨便你愛說我無情無義還是禽獸不如……隨便你了啦……她疼得號啕大哭,因為身體的痛,更因為心裏的痛,她以為自己是放聲哭出來,但並不是,她沒有聽見自己的哭聲,她隻是張著嘴,無聲嘶叫著,眼淚成串滑過汙黑的粉頰。聽見他這樣說,她好難過!


    她不知道如何響應,她想瘋狂槌打他的胸口,用她所聽過的惡毒字眼咒罵他,她想賞他幾巴掌,她想問他的心是否是鋼鐵鑄成,她想吼著問他為何如此踐踏她的愛情!


    她最終隻選擇了默默退開,她的心,卻像被撕裂擰破,她強忍著那樣的疼痛,不哭不鬧,佯裝自己堅強無比、佯裝自己不需要依靠他,臨死之前,她不想再忍耐、不想再假裝,她疼呀!她好疼呀!


    她不像他這樣豁達、這樣說放就放、這樣果決斷情,她怯懦、她死心眼、她付出了感情,就不輕易收迴……現在,她要帶著這份固執傻氣的感情,以及來不及出世的孩子,在大火之中,灰飛煙滅,燒成殘燼。


    她閉上不斷淌出淚水的雙眸,吸入嗆濃的煙息,活命的空氣愈發稀薄,意識斷斷續續,開始有些幻覺浮現!


    爹揮去滿臉汗水,告訴她,你別往這兒來,這兒又熱又悶,女孩子家迴房去繡花彈琴;昔日貼身小婢嫻兒端著桂花甜湯,圓臉兒堆滿笑,伺候著她喝;嚴盡歡領著人,進到沈府,氣焰囂張地威嚇要拆掉柱子打掉涼亭;炫陽之下,咧嘴露牙,朝她笑著的尉遲義……幻覺之後,應該是幻聽了。她隱約聽見他在說。


    瓔珞!你出來!你別躲我!聽我說,你真的誤會了!我和采菱沒什麽!我不要她!我從頭到尾都不要她!我要的隻有你!瓔珞―


    我向你解釋過了,你為何不信我?!為何仍抱著懷疑?!為何要走?


    她隻是一個破大夫!隻是替我敷藥!隻是差點弄死我!隻是!該死的路人一隻呀!


    是因為她打從心底,希冀能聽到這番話吧?


    希望聽到他與采菱清清白白,沒有感情糾葛,沒有男歡女愛。


    所以現在,奢想著他的嗓音,吼出這樣遙不可及的夢想。


    你連我送你的指環也不要了,就像你也決定不要我了一樣,是不?


    我這輩子沒這麽蠢過!在秦關的匠房裏一顆一顆桃、一顆一顆選,非得要找切工最漂亮、光芒最炫目的,我想把它送給你……那不隻是一顆鑽!那是我的心呀!


    你卻寧可拿它去典當,等同是將我的心一塊兒給當掉了!瓔珞,不要這樣待我!


    喊我的名字!讓我知道你在哪裏!


    夢,讓她得以聽見這些句子。若它們全是真的,全是由他口中道出,那……該有多好……該有多好呀。美麗的綺夢,教她在嚶嚶哭泣中,綻放微笑。


    恍恍惚惚,她看見過往的點滴,在眼簾間迅速重現!


    他一抹促狹,明明就知道她意圖拖延時間,想讓嫻兒她們收拾更多東西離開沈府,不立即點破,直到嫻兒她們走遠,他才咧嘴笑著揭穿她的劣質陰謀,她以為他會生氣、會去追迴嫻兒,硬要檢查她們的包袱,但他沒有,不隻沒有,他還縱容她帶走她爹的牌位,那是件小事,卻是他違逆了嚴盡歡命令的大事,他在一旁鼓吹她「多帶幾件衣裳首飾沒關係啦,我當作沒看到,這件這件還有這件!」他替她多塞了好些衣裳到小小包袱內,她在心裏,是暖熱的。


    他一臉安撫,要她安心在嚴家住下,他說嚴家全是好人,她因他的笑容而寬心,那張看來兇惡的容顏,輕易撫慰她的惶恐,她在心裏,是全盤信任的。


    他一本正經,叮囑她隻要有需要,無論大事小事、要事雜事,都可以喚他過來,他定會迅速趕至,她在心裏,是受寵若驚的。


    他眼神銳利凝望著她,低首噙住她的唇時,他的氣息、他的蠻橫,讓她錯愕卻不害怕,一個比她高壯許多許多許多的男人,用著嗬護的力道,在探索著她,那是她第一次嚐到男人的味道,她在心裏,既羞怯,又隱隱藏著期待。他在她耳邊說過的話、在她身上做過的事、他笨拙為她梳發,示範秦關特製的夾鈿該如何使用、他為她戴上碎玉耳墜、他為她套上指環、他偎在她身邊,小小銅鏡映照出兩人貼近的模樣,他與她笑得多開心呐,她不是為了自己擁有那些貴重的首飾而在笑,是他,是他百般想討好她、百般想妝點她、百般想寵愛著她的行為舉止,教人窩心不已,即便他送她的,隻是一根木簪,她的笑靨也不會因而黯淡。


    他點燃清香,祭拜她爹親,說著照顧她的責任,由他尉遲義接下了,她在心裏便已篤定,她愛上了這個男人,這輩子,注定為他傾心顛倒。


    「尉遲……」


    這一聲,不為求救、不為渴望覓得一線生機,隻是想喃念著教她懸念掛心的名字,她氣虛蠕唇,將他的名字嚼在嘴裏,舍不得太快吐出。


    她叫他尉遲,不跟著嚴家眾人一塊兒喊他義哥,是他要求的,他說,她叫他「義哥」,會讓他有種在強暴自己妹妹的惡心錯覺,他不當她是妹子,也不要她當他是兄長,義哥珞妹這類的稱謂,他敬謝不敏,那時她還愣愣問他!


    我應該……怎麽喚你呢?尉遲!她驀然抽泣,因為他正在她身體深處興風作浪,教導著她如此羞人的男歡女愛,生手如她,連半分抵抗的力量都沒有,隻能緊緊跟隨他、接納他。


    我喜歡你叫我尉遲的聲音。他低笑,愛死了她把他的名字喊得軟綿酥骨,他拉起她的柔黃,要她抱緊他的頸子。再叫我一次,乖。尉遲……尉遲……她因他而翻騰了意識、翻騰了矜持,嗓,混雜著激喘與嬌媚,惹得他雙目深邃濃黑,整整一夜,不願從她的甜美溫暖之中退出。


    尉遲……


    尉遲……


    她愛他呀!在死亡之前,她不想欺瞞自己,她不想帶著對他的恨意而走!所以她盡其所能想著他待她的好,隻想著好,所有的壞,她都假裝它們不曾存在過。


    眸子半掩,淚花遮蔽,紅的火、黑的煙,交織成網,籠罩住她,此情此景,好生熟悉,恍若在某日夜裏,偶發的夢……


    夢……


    熱……


    好熱……


    不,不隻是熱,而是燙,火灼肌膚一般的燙,每分發膚都快要蜷曲起來的焦疼。


    眼前紅瀲瀲一片,除了紅,任何顏色都看不見,那色澤,像血,肆染著天際、渲散池麵,以及尉遲義放聲嘶吼的猙獰麵容。他額上青筋暴突,渾身肌肉緊繃,虎眸瞠圓,齜牙咧嘴地咆哮些什麽,火光彷佛快要吞噬掉他,將他染得通紅。他奔向滔天巨焰,誰也喚不迴他,壯碩健軀消失在火光之中。危險!別去― 尉遲!不要!


    她看到曾經作過的那場夢!那場讓她連著好幾日無法放心,尉遲義身陷大火危機的預知夢!的延續……


    尉遲義突破紅似鮮血的烈焰火蛇,朝她奔來。


    「瓔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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