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正和傭人一道抱著幾套厚冬衣,快步穿過長廊朝這裏走來的白發老人,恰好看到了從屋裏出來的兩個……不對,兩坨人?


    他愣了一下,連忙朝那兩道白色的身影喊:“小鬱醫生嗎?這裏這裏!”


    用自己臥室的被子牢牢裹住身體的胖胖雪人鬱白聞聲迴頭。


    慷慨讓出被子,所以套了四件浴袍在身上的相撲選手嚴也一並迴頭。


    “我剛想給你們送衣服過來……”


    張雲江見他們這副模樣,忍俊不禁道:“來來來,快進屋換衣服!”


    於溫暖的夏夜臨時在他家借宿的一行人,都沒帶什麽換洗衣服,更遑論是厚實禦寒的冬衣。


    突然降溫之後,很快鎮定下來的張雲江已經給兩個小客人送過了冬衣,又連忙來找另外三個大客人。


    隻是,老人在看到穿著數件浴袍的人迴過頭,卻不是小謝老師時,有點驚訝。


    他還以為這兩個年輕人形影不離呢。


    張雲江隨著同時鬆了一口氣的鬱白和嚴走進屋子,頓感驚訝:“你們這屋的空調,溫度起來得很快呀!真暖和!”


    ……不是因為熱空調啦。


    兩人神情微妙地對視一眼,假裝咳嗽兩聲,不約而同地扯開話題。


    嚴開始一件一件脫浴袍:“總算有正常衣服穿了,謝謝張叔叔!”


    鬱白放下被子,接過老人懷裏的厚衣服,也道了謝:“張叔叔,我剛才正想去找你。”


    “找我?”張雲江有點意外,掂著手裏尚未送出去的第三套冬衣,順口問道,“對了,小謝老師呢?他還在午睡嗎?”


    “……嗯。”鬱白躊躇了一下,解釋道,“我就是因為這件事想找你。”


    “他發高燒了,在臥室裏熱得不舒服,我想找點冰塊給他降溫,不知道哪裏有。”


    “發高燒了?!”


    老人聽得一驚,立刻壓低了聲音,怕打擾到臥室裏的病人:“那得叫醫生來啊,情況嚴重的話得送醫院的,我馬上打電話!”


    鬱白連忙拒絕:“不不不,不用叫醫生”


    他可不想嚇到普普通通的人類醫生。


    但是他要怎麽樣才能合情合理地阻止熱心的老人叫醫生呢……


    聞言,張雲江愣了愣,盯著鬱白恍然大悟道:“哦!我差點都忘了,你就是醫生呀!”


    “啊?”鬱白茫然了一瞬,反應過來後,心虛道,“對,所以不用麻煩別人,我來照顧他就好。”


    ……他也差點忘記這個設定了。


    “好好好,那聽你的!”張雲江很遵醫囑,“我馬上叫人去準備冰塊,你等一下啊,還需不需要別的?家裏有不少藥的!”


    鬱白想了想,說:“不用藥,但是在他好轉之前,我們可能真的要多打擾幾天了。”


    他們暫時沒法離開這裏,起碼也要等謝無醒來。


    “好啊,沒問題!”張雲江笑道,“我本來就盼著你們多待幾天呢!當然,要是小謝老師能早點退燒,就更好了。”


    老人說得十分真心實意,鬱白心中的不好意思便隨之褪去了一些。


    同時,他也覺得有一點奇怪。


    在天氣極端突變,堪稱人人自危的當下,張雲江的心情怎麽似乎比早先在棋室中迴答他問題的時候還要好,眼角皺紋裏都嵌著不自知的笑。


    鬱白就問:“張叔叔,你不擔心嗎?”


    “擔心?”心情開朗的老人略感詫異,“哦!你說外麵的天氣嗎?”


    “這是真真正正天大的事,我一個老頭子擔心也沒有用啊!”


    他說著,蒼老的目光裏升起濃濃的雀躍,像老小孩似的主動道:“說起來,這寒潮才來沒多久,我那幾個孩子就接二連三地給我打電話,問我在家怎麽樣,真是頭一遭!”


    “還說要過來看看我,順便一道吃頓晚飯,難得啊!”


    張雲江喜悅之餘,想到了什麽,又試探著問:“你們介不介意一起吃頓便飯?我是想介紹你們互相認識一下的,他們聽我說起家裏來了客人,都想見見呢。”


    “但你們要是不願意,或者沒時間,也沒關係的!我知道好多年輕人都是社……那個叫什麽來著?社、社恐?”


    老人努力迴憶著這個新鮮詞匯,語氣誠懇:“反正家裏不止一個餐廳的,廚師也忙得過來,全看你們願不願意,跟我直說就行!”


    鬱白聽他說完,很快斂起自己驚訝的情緒,應聲道:“好啊。”


    他在殯儀館裏是見過這群家屬聚在火化爐邊,為遺產吵得麵紅耳赤的場麵的。


    怎麽會為了一場尚不知後果的寒潮,就對平安在家的老人這麽關心呢?


    總覺得像是另有目的。


    這種情況下,鬱白肯定不放心讓滿懷欣喜的張雲江獨自麵對這群子女。


    萬一被那些王八羔子氣得腦溢血了呢?


    雖然他還不知道謝無會怎麽讓自己迴到現實世界,眼前這個異常時空的結局又會是如何。


    但在與張雲江相處了一段時間後,鬱白是真的很不想見到眼前這位和藹可親的老人溘然長逝。


    哪怕隻是在這個並不屬於現實世界的時空裏。


    他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更沒有見過外公和外婆。


    但在突然有了鮮活藍本的想象裏,外公或許應該是一個像張雲江一樣的老人。


    就像早早離家、不曾陪伴他長大的母親,仿佛也該是溫柔親切的陳醫生的模樣。


    當不斷向前行駛的列車窗外,漸漸有斑斕風景掠過後,車裏乘客曾經蒼白貧瘠的想象,便悄無聲息地被一點點填滿。


    即使那是並不屬於這個乘客的風景。


    聽到身邊的年輕人答應下來,老人頓時笑得更開懷了:“那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在寒潮降臨、兒女們打來問候電話之前,被問起了遺憾的張雲江就說過:希望這樣的日子再長一些。


    要不是不太合時宜,鬱白覺得,眼前的老人可能都會和心直口快的天哥一樣,說一聲“這破天氣還是有點好處的嘛!”


    生性內斂、溫文爾雅的老人的確沒有將這句心裏話說出口。


    但他確實說了一句和孫天天差不多的話。


    “我才注意到,小鬱醫生,你沒戴眼鏡啊。”


    張雲江後知後覺地問:“是因為起霧難受嗎?那你現在能看得清嗎?會不會不方便?”


    “能看得清。”


    眉眼麗的青年不太自在地垂下頭,猶豫了一下,有些羞赧地解釋道:“其實我不近視……那是沒有度數的眼鏡。”


    張雲江有點摸不著頭腦:“啊?沒有度數的眼鏡?”


    不近視,那幹嘛要戴眼鏡呀?


    他想,年紀太大的自己,好像真的不太能弄懂一會兒一個花哨念頭的年輕人了。


    但他沒有再往下問,主動說:“不戴也好,天冷的時候不礙事,還顯得人活潑些。”


    “而且,”像外公一樣的老人,有很柔和的目光,“這樣更好看啊!”


    第061章 異時27


    老人說得認真,被室內溫暖的空氣熏得耳垂發紅的年輕人,因而短暫恍神後,眨了眨澄澈淺淡的眼眸,輕聲應和。


    “……這幾天都不戴了。”


    常有冷熱交替的天氣中,動不動糊成一片的眼鏡實在是礙事。


    他說完,到底有些不好意思,迅速轉移話題:“那個,剛才說的冰塊……”


    張雲江敘完閑話,也幾乎同一時間跟他想到了一起,連聲道:“對了,冰塊!我馬上叫人去準備啊!”


    “好。”鬱白應完聲,躊躇了一下,小聲說,“謝謝你,張叔叔。”


    謝謝慷慨又熱情的招待。


    也謝謝一些別的。


    悄悄體會著偷來的關心的人,又豈止是老人自己呢。


    正午已過,窗外高懸的日色漸漸褪去了不可直視的灼目感,滑向更悠長柔和的下午時光。


    當牆上的時鍾指向三點整的時候,裝修雅致的套房裏,響起一陣微不可聞的腳步聲。


    這道腳步聲穿過獨自等待的客廳,悄悄推開了一點那扇緊閉著的臥室門,裏麵的寒氣霎時撲麵而來。


    這間一度宛如灼熱炎夏的臥室,到處堆滿了大宅裏能找到的一切有助於降低溫度的東西,此刻的氣溫恐怕隻比屋外的冬日高一點,也就無法再溫暖外麵的客廳。


    穿著厚厚冬衣,在門口朝裏觀察張望的鬱白被凍得有一瞬間的瑟縮。


    他已經看不見床上的男人。


    因為對方又換了個姿勢,現在完全被蓬鬆柔軟的被子埋住了,隻在潔白的棉被邊緣,露出一點點散漫卷曲的黑發。


    ……神怎麽也會像人類一樣,在沉睡時不自覺地縮進被子裏。


    鬱白在心底默默吐槽著,倒不覺得擔心或緊張。


    因為他先前認真觀察過,周圍溫度越低,謝無的神情似乎越沉靜和安定,身上的高熱也隨之淡去了些許。


    縮進被子裏,大概是種覺得舒適的表現。


    好有人味兒。


    從哪學來的?


    停在臥室門口的那道腳步,靜止片刻,便離開了。


    時間繼續流逝,燦金的日光變得越來越溫煦,客廳沙發裏亮起的手機屏幕上,劃過一則又一則關於全球被恐怖寒潮席卷的新聞報道,和一條條無聲送達的簡訊信息。


    說是全球也不準確,至少對本就處於冬季的南半球而言,沒什麽太大的區別。


    本該是夏天的北半球裏,適應能力很強的人類們,在短暫的慌亂後,迅速接受了現實,翻找出衣櫃深處的冬裝,與親朋好友交換著關於末日將至的猜想,去超市搶購維持生命必需的食物和衛生紙。


    以及,去銀行排隊取錢。


    ……到底為什麽要取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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