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處隻有他們二人,他方才在外人麵前端起的帝王威儀盡數褪去,小心翼翼地看她,問出這些話。


    像民間尋常追求心愛姑娘的公子一般,耐心又期許地等著她的迴答。


    她看著眼前這張近在咫尺的臉,壓抑許久的情緒終於在此刻爆發。


    所有的理智、清醒,都瞬間土崩瓦解。


    “每次和君上獨處,我都怕難以自持……”


    她說著緩緩湊近,雙手輕撫上他的臉頰,然後深望著那雙眼尾泛著淚光的眼睛。


    仔細地,她第無數次描摹著他的五官,一寸也不曾放過,直至他輕顫的雙唇。


    她閉上眼,試探地輕輕落下一吻,一觸即離。


    他沒有抗拒,或是後退,隻垂眸看她,眼神愈發深沉。


    她得寸進尺地再度靠近,這一次,她貪心地輾轉著,流連至難以抽離。


    唿吸漸漸纏亂,突然間,她的腰肢被牢牢禁錮住,再也由不得她後悔逃離。


    四周冷寂空蕩,她的背抵著冰涼的石桌,脖頸處卻是他溫熱紊亂的氣息。


    冷風起,她被他用厚厚的狐皮大氅包裹著,屬於他的氣味縈繞,不斷地融進陣陣暖意……


    冬日的白晝短暫,黃昏之時,她才被他抱在懷裏,沿著小路往迴走。


    她的臉頰仍泛著紅暈,將臉大半都埋在大氅之中,隻露出一雙眼睛,伸手擦著他額角的汗珠。


    他隻是笑著,抓住她的手塞迴懷中,像捧著珍寶一般,輕輕地不敢用力半分。


    可他更害怕,若不用力抓住,她就會如輕煙薄霧一般,下一秒就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他懷中。


    他知道,她不屬於這裏。


    可哪怕隻是片刻的溫存與歡愉,也足夠了。


    隻要她還願意待在這裏,那他便護她一日,不論她是想要仕途,還是王後之位。


    這些都隻不過是俗物,配不上她,但如果她喜歡,能博得她的歡喜,那任她如何選擇都可以。


    隻要她願意留下。


    那日涼亭之後,他們的關係驟然升溫。


    日常相處之中,他開始變得比以往更加如膠似漆,除了上朝,幾乎無時無刻不把她帶在身邊。


    就連處理政務,也要時常將書房緊閉,不讓其餘的人進來。


    情動之時,他替她擦拭著研墨不小心沾染到墨汁的手,卻不顧散落一地的奏章,和傾倒破碎的硯台。


    醉倒溫柔鄉,可再沉溺也總有一日會被叫醒。


    彈劾勸諫的折子漫天,朝臣怒罵她是妖女,將來必定禍國殃民。


    真是這樣嗎?


    其實也不然。


    隻不過是她一人獨寵,各世家的女兒沒了機會入宮承恩,斷了他們的路罷了。


    她一女子,怎就要背上禍國殃民的罪行了。


    好吧,的確是這個夢太美好,她不想夢醒得太早。


    在這裏,她的肩上沒有擔負著蒼生,她也不是神女後人,被所有人逼著肩負起一切。


    在這不大也不小的皇城之中,她隻想每天都見到他,不講修行和仙途,隻談風花雪月。


    這樣的日子哪怕多一刻,也是好的。


    可很快,軒長老便找來了。


    凡間已經是兩年之後,他已順利活過了二十五歲,壽辰那夜,他埋在她的頸窩中說想有個孩子。


    男孩或者女孩都好,隻要長得像她。


    奚岄含著淚,卻不忍告訴他真相。


    她必須得迴天境去複命了,這場偷來的夢,要結束了。


    最後一次溫存,她比以往每一次都要主動,滾燙的淚滴在他的脖頸時,動作有一瞬的停滯。


    他恍然意識到了什麽,卻始終沒有片言隻語,隻是在後半夜,牢牢環抱著她在懷中。


    他不敢睡,害怕她隨時會離他而去,然後消失不見。


    就如她最開始,趁半夜溜進他的房中趴在床頭偷看他,可每次他察覺時,人就不見了,也是來無影去無蹤。


    他不敢想,如果沒有她,往後的日子將會多難熬。


    可任他強撐著,最後還是不知不覺睡著了,再醒來時,身側已是空的。


    他找遍了整個皇城,都沒有她的蹤影,仿佛她從未出現過。


    就連昨夜裏她在他頸邊纏綿的廝磨,都隻是一場綺麗美麗的幻夢。


    找了三日,還真找到了些什麽。


    當他看到宮人從城外河中找迴的她的屍體時,竟譏諷地笑了。


    他不信,不信這是她。


    她不會這麽輕易地死。


    那時,奚岄正用仙術隱身在人群中,來最後看他一眼。


    等再見,他會是這萬年來唯一天生仙髓的神獸,理應鎮守著無妄海,護靈族安寧。


    而她,將會窮極一生,去走母親所走過的路。


    想到這,她不顧他瘋了似的找尋自己,決絕地含淚一步步走遠。


    不知走了多久,她離開了皇城,來到了一條熟悉又陌生的小巷。


    她再次迴望一眼,皇宮已經離得有些遠了。


    漸漸地,她想起來了,這裏曾是她童年時住過的地方,隻是幾百年過去,早已物是人非。


    這條街比她記憶中更繁華熱鬧,四處都有嬉笑打鬧的孩童,拿著糖人和爹娘撒嬌。


    她轉了一圈,卻找不到了從前那個小屋子。


    曾困住了她,讓她在無數個夜裏暗自流淚,舔舐傷口的地方。


    連帶著這裏的人,不論是她厭惡的,或是厭惡她的,都如過眼雲煙,連一點影子都看不到。


    是啊,她生來注定是神族,而人間的一切都隻是她漫長生命中的一粒微塵。


    該放下了。


    刻苦銘心的仇恨,亦或是愛,都該放下了——


    奚岄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迴到天境的,她隻記得最後要離開那條巷子時,有一束淡淡的光亮籠罩著自己。


    很溫暖,讓她整個人都變得輕盈起來。


    再睜眼,她迴到了燎雲殿,床邊熙熙攘攘站滿了人。


    有師父、軒長老、菁枝師姐,就連小雪花也迴來了,和浮影那隻狐狸手牽著手,又哭又笑的。


    師父告訴她,她已成功渡過情劫,此時是天境的奚岄神女。


    神女再世,燎雲殿外都是前來跪拜的眾仙。


    她想向長老請罪,自己不該沉溺於情愛而流連人間,可軒長老卻笑得了然。


    他說這次曆劫的本就是她,派她去凡間乃是眾長老精心策劃的神女劫。


    情至深,愛之切,所謂神女情劫,那便是至愛一人,也不忘蒼生。


    而所謂神女,也並不是為守護蒼生斷情絕義,乃是嚐遍人間親、友、愛之情,其甘甜與苦澀——


    由此,方能成神。


    北溟瑤後來跑來告訴她,他在位四十餘載,人間太平,四海河清。


    另外,他一生都未有一子半女,遺詔中,他將皇位傳給了沐王最謙和溫良的次子。


    曆劫過後,屬於元帝的一切都已成人間雲煙,被後人載入史冊,或是唾罵或是緬懷。


    而他,會忘了人間的所有,重新成為北溟熠,前往無妄海,此生不再離開。


    五百年一次的靈獸擢選,不知道是誰的意思,改成了兩百年一次。


    奚岄收了好幾個小徒弟,都是吵吵鬧鬧的性子,把燎雲殿鬧得像菜市一樣。


    這天,她被幾人軟磨硬泡拉著,一起去無妄海看靈獸大選,她拗不過,同意了。


    無妄海麵還是一如既往地仙霧繚繞,浮光躍金。


    她愣神在原地,往事一幕幕浮現腦海,竟沒察覺有什麽東西在拉她。


    她一低頭,發現是一隻毛茸茸的靈獸,在用爪子輕扯她水藍色的裙擺。


    身有四足,麵卻似蛟龍,生著一對蒲扇般的大耳,全身的毛發雪白,唯有腦門上一簇鮮紅欲滴。


    下一瞬,小靈獸化成一個穿著素白色衣裳的俊俏少年,眉角眼梢都含笑看著她。


    他如今是鎮海神獸,原身早不該是這樣可愛無害的白團子了,也不知他是怎麽做到的,還能幻化出來。


    奚岄看著他,一時間不知道看到的是誰。


    是那個無靈根的小靈獸,還是書院中陪孩童玩鬧的魔君,還是該守護無妄海直到生命盡頭的神獸。


    但不論是誰,他都是她愛的那個內心純善的北溟熠。


    可她的愛,從未說出口,隻有在人間那兩年無拘無束的時光,她可以日日夜夜說給他聽。


    一遍又一遍,將這百年來藏匿於心的愛意,盡數宣泄於口。


    可不論說得再多,他也都忘了吧?


    人間的一切,他早在曆劫結束迴歸本體的那一刻就忘了。


    如今再見,二人皆立與仙靈二界之首,她卻再也不能像曾經那樣,無拘無束地說出口了。


    “這位仙子,可還記得我嗎?”


    他笑得一如從前,身後的無妄海綿延至天際,盡顯遼闊。


    奚岄淡笑著,努力維持著以禮相待與他寒暄,還未開口,他驀然靠近,臉頰觸到溫熱的手掌。


    他捧著她的臉,當著在場的眾仙,蜻蜓點水地印下一吻,而後看著她漲紅的臉,用氣聲附著她的耳畔。


    “現在見到我,可還會難以自持嗎——”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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