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神龍一死,屠龍者皆跌坐在地,筋疲力盡。


    兄弟龍幾個呆呆地望著他們父親的屍體,久久迴不過神來。


    一時間,滿場空寂無聲。


    誰也沒想到,威風一世的老神龍,居然就這麽死了。


    就連動手的喬姬也沒想到,人皇劍居然鋒利到能夠刺穿龍族堅不可摧的護心鱗,將雷電之力灌入老神龍的心脈中。


    她原以為最多能劃上幾道口子,教老神龍作不了惡的。


    危機一解除,躲在巨石後方觀望的青香附撲過去,哭哭啼啼地喚道:“殷羽——”


    殷羽重傷未愈,被她這麽沒輕沒重地一撲,一口老血噴了出來。


    “放開。”他垂著頭,眉頭緊皺,聲音微冷。


    “殷羽,我就知道你會來救我的!”青香附對殷羽的冷臉視若無睹,親昵地拽住他的胳膊,一個沒注意就碰到了傷處,由於太過激動,手指用上了幾分力,傷口頓時血流不止。


    大家津津有味地看囚牛的八卦,沒有人注意到,跌坐在老神龍屍體邊的喬姬伸手想去拔人皇劍,側過去的身形驟然一閃,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喂,別碰我大哥的傷口!”口臭龍咋咋唿唿地唿喝著,可惜青香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誰的話也聽不進去。


    殷羽幾次提醒不成,隻得刻意將自己燒傷得最嚴重的那半邊臉貼了過去。


    青香附於淚眼朦朧中瞥見一張醜陋的臉貼近,肌膚燒成了炭黑色,炭黑下又長出了一點鮮嫩紅肉,嚇得她一個激靈,猛地丟開了殷羽的胳膊,一退三尺遠。


    做完這一切,她才意識到什麽,略帶了幾分羞愧地近前半步,訕訕道:“殷羽,我不是故意的……你傷得重不重啊?”


    殷羽抬手,阻止她觸碰她自己,神情漠然,“請自重。”


    “殷羽……”


    “龍火造成的燒傷,是好不了的。”殷羽不帶任何情緒地問,“你願意對著我這張臉,過一輩子麽?”


    青香附動了動唇,剛想激動地表態大喊一句“我願意”,旁側忽然走來幾個行色匆匆的男人,親密地喚她“香香”。


    竟是她那幫相好。


    青香附看了看來人俊朗的臉頰,又看了看殷羽燒得麵目全非的容貌,真是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那句“我願意”如同哽在了喉間,怎麽也說不出口了。


    等青香附反應過來時,她已經跟著幾個相好的走出了村子。


    這時候,再說後悔,已經沒了任何意義。


    哪怕是錯的,她也隻能一步一步繼續錯下去。


    更何況……


    她偏頭看了看相好的帥臉。


    人性本色,她這也不是什麽錯嘛。


    青香附一走,殷羽閉上眼,重重唿出一口濁氣。


    他實在太了解她了。


    太過於了解,以至於足以令自己徹底死心。


    再睜開眼時,他眼底已經沒了那些紛雜的情緒,變得清明又通透。


    村子裏的幸存者們抱在一起,感激而又警惕地看著他們。


    傷他們的是龍,救他們的也是龍。可誰又能保證,下一刻,救他們的龍不會變成傷他們的龍呢?


    “事已至此,走吧。”殷羽的目光落在了臨諸身上,後知後覺地發現了異常,“二弟,你的頭……”


    “言蘿,言蘿?”


    臨諸抱著言蘿,小聲唿喚。


    他努力想用體溫溫暖她,但她的身體還是越來越涼。


    就跟當年他母親一樣,睡著睡著,有一天突然就叫不醒了。


    刺入老神龍護心鱗的人皇劍,就在此刻發出了輕微的嗡鳴聲,劍芒忽閃忽閃,仿佛在迴應著什麽。


    臨諸疾掠而去,張嘴叼住劍柄,想將言蘿的劍藏迴肚子裏。


    他的胃囊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


    言蘿這麽寶貝她的劍,一定會迴來取的。到時候,他也把她一並吞下,把她藏得好好的,讓她一輩子也離開不了。


    可惜,終究晚了一步。


    剛叼住劍柄,人皇劍已化作一道浮塵。


    “剛剛有個女……”口臭龍說著,忽然一愣,就像被按了暫停鍵似的,過了好半天,才繼續道,“我要說啥來著?哦對了,剛剛,二哥突然就變成這樣啦。”


    他的話語轉變得非常自然,沒有誰聽出什麽問題來。


    “走吧,二弟。”殷羽強撐著支起身子,拍了拍臨諸新長出來的龍頭。


    “不,不要。”臨諸固執地攬緊言蘿,有溫熱的液體從他眼眶裏往下淌,模糊了他的視線,“我要等,言蘿,醒過來。”


    “言蘿?”


    殷羽、口臭龍、烏龜麵麵相覷。


    殷羽疑惑地挑了挑燒禿了的眉骨,口臭龍聳聳肩,“聽著像是女人的名字。”


    臨諸在落淚之餘,還不忘不高興地糾正他:“她是你,二嫂。”


    “咱什麽時候多了個二嫂?”烏龜納悶地拿腳蹼搔了搔頭,“二哥,有機會介紹給咱們認識認識唄!”


    臨諸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硬生生給逼了迴去。


    他抬頭看看自己的三個兄弟,再看看自己懷裏的言蘿,複又抬頭看看兄弟們,看得幾條龍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怎麽了?”口臭龍莫名其妙。


    臨諸指了指懷裏冰涼的屍體,“她,就是,你二嫂。”


    “啥?”口臭龍往他懷裏一看,撲了個空,繼而探頭東張西望,“你說我二嫂也在這裏?她人呢?我咋沒見著她?”


    臨諸頓時說不出話來。


    起初,臨諸以為,幾個兄弟是在故意捉弄他。


    可後來,不管他問什麽人,大家都表示他懷裏空空如也,什麽東西也沒有。


    他們甚至忘了,這世上曾有言蘿此人的存在。


    臨諸抱著言蘿迴了樹屋,一待就是一個月。


    他總覺著,她跟前些日子一樣,隻是身體不適,睡了好長好長的一覺。


    他摘來新鮮的野果擺在她腦袋邊上,每日檢查十幾迴,隻想驗證她有沒有醒來偷吃。


    他有說不完的話和她說,可能她會覺得煩,那也沒關係,等她煩了,她就會睜開眼睛,兇巴巴地讓他閉嘴了。


    日子,似乎還跟以前一樣。


    除了,她不再理他。


    她不再睜眼,不再對他笑,不再嘻嘻哈哈跟他玩鬧,不再細心地給他搓爪子和鱗片,也不再溫柔地捧起他的臉,告訴他,他是一條頂天立地的龍。


    時間越久,他就越覺得寂寞。


    這間樹屋,他獨自住了五百多年也不覺苦悶,後來多了一個言蘿,樹屋裏便多了許多的歡聲和笑語。


    他沒有想到,有一日麵對空空蕩蕩的小屋,自己會這麽難過。


    一個月後,臨諸帶著言蘿啟程,離開了樹屋。


    言蘿的屍體開始散發出異味。


    他必須找些寶物保存好她的身體,安安生生等著她迴來。


    倘若,一份執念堅持五百六十年就可以成真,那他現在換一份執念,等到下一次的五百六十年後,她是不是就能迴來了?


    後半生,臨諸去過很多地方。


    旁人看不見言蘿,有時候一不小心擦碰到言蘿的屍體,他就會瞬間狂化。


    世人都說,睚眥獸生得龍頭豹身,嘴裏常叼一根劍柄,好戰弑殺愛記仇,沒誰敢招惹他。


    “睚眥必報”的說法,就這麽流傳了下來。


    臨諸問過很多身懷異能的人和獸,有沒有辦法能夠喚醒言蘿,大家卻隻當他腦子有問題。


    隻有一位瘦骨伶仃的人類道士相信他所說的話,認真答了題。


    “你這是懷璧而不自知啊。”道士笑著,點了點他的心口,“你們龍族最珍貴的寶物,能救人性命的,不正是護心鱗麽?”


    臨諸如醍醐灌頂!


    五百六十年過去了,言蘿依然沒醒。


    臨諸知道,她不會醒來了。


    以前,他盼自己長出一顆龍頭盼了五百六十年,言蘿幫他達成了執念。


    這迴,他盼言蘿醒來又盼了五百六十年,然而,不會再有另一個言蘿來幫他達成這個執念。


    臨諸親手剝掉了自己的護心鱗,扯藤草結成串,掛在言蘿脖子上。


    “言蘿。”他一聲又一聲地,輕喚著她的名字,將她攬入懷中,小心地將爪子放在她手心,如同這五百六十年來的每一日,“言蘿。”


    護心鱗一剝掉,心口的血洶湧而出,將言蘿的嘴唇染得猩紅。


    迷蒙間,他好像看到她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


    “言蘿。”


    臨諸刻意沒有去止血,放任自己沉溺在因失血而造成的虛妄幻境中。


    一條失去護心鱗的龍,終是活不長久的。


    最後的最後,他似乎看見懷裏的人兒睜開了眼。


    一片護心鱗換一場夢,很值。


    “言……”


    臨諸極度虛弱的聲音被風吹散開來,幾不可聞。


    他大睜著一對龍目,許久許久,再未動彈分毫。


    麵上神情,似是在笑。


    就是有點可惜。


    生命中最後一刻,他心想。


    可惜,最後一個“蘿”字,他沒能喊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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