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那五百兩銀子齊刷刷擺在桌上。


    喬向廷心裏樂開了花,仿佛那包裹裏就是兒子的頂戴,上麵還插著鮮豔花翎呢。


    當晚他睡了個好覺,夢見兒子在館驛裏結交了許多大官,裏頭還有軍機大臣呢,他也因任事勤勉得到了大官們的賞識,由驛丞提升成了縣丞,由縣丞做到了知縣,由知縣做到了知府……他是個親民的官,那些壞人在他麵前瑟瑟發抖,連聲唿告:“大人饒命,小人再也不敢了……”


    他在夢裏嘻嘻地笑出聲來,被依蓮搖晃醒了,才知道那是南柯一夢。這下他再也睡不著了,天色微明,他早早起床,要叫起兒子去省城交割,捐官去呀!


    他走到外間,先去看桌上的銀子,卻空空如也。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揉眼再去看,的確沒有!他腦子嗡的一下,幾乎站不住腳。


    他驚慌地跑到門口看,這才發現門栓被人從外麵撬開過!他知道是自己賣地四鄰皆知,如今遭了賊了。


    他不及細想,就大唿小叫地吆喝抓賊。


    東廂房裏起來了喬載德和喬孟氏,西廂房裏出來了章子晗,都問怎麽了?他心慌意亂地喊銀子被人偷了!


    連左鄰右舍也聞聲跑來了,一個個衣衫不整的,都幫著捉賊。大家慌亂地到處查看腳印,這才發現原來是大門也未上栓。喬載德嘟囔道:“昨夜明明是插好了的呀?”


    “三娃子!”喬向廷突然驚叫一聲,命喬載德:“你快去看看載祿那個王八羔子,他還在屋裏不?”


    喬載德三步並做兩步跑到耳房裏,見那幾個小孩子還沒睡醒呢,獨獨喬載祿的被窩裏沒人,摸摸也冰涼。他跑出來對爹爹說:“他不在屋裏,被窩也冰涼!”


    喬向廷一屁股癱坐在門台上,欲哭無淚,說:“完了,一準是被這狗東西給偷了去,到賭坊裏賭了!”


    喬孟氏驚恐地問:“那,他,贏了沒有?”


    公爹用顫抖的聲音說:“他,他要是贏了,這功夫還不得在這裏顯擺啊。這個遭雷劈的瘟神,害死一家人人了……”還沒說完,就哇地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來。


    眾人忙跑過去,七手八腳地給他擦。


    這時老魏諸人也聽說了,都跑了來。喬向廷要老魏打發人四處去找喬載祿。


    老魏又去吆喝起工廠裏的夥計來,有去鎮子上的,有去縣城的,也有自作主張去南山裏的。


    晌午,找的人陸陸續續迴來了,都說沒有!隻有去賭場找的人說,他後半夜去過,一夜輸了五百兩!


    真相大白,還有什麽可說的?


    眾人議論:“他肯定是輸了錢,沒臉見人,逃往外鄉去了。”


    喬載德卻說;“俺兄弟從未出過遠門,怕是跑不遠,隻在哪個山旮旯裏躲著,不敢迴家是真的。”


    於是眾人又分頭去找。


    後來有人說,在村北河邊發現了兩隻鞋,提迴來讓家裏人看看是不是他的。依蓮一看,就“哎呀”一聲暈倒在地,兩個兒媳婦拚命地搖晃婆母,她醒過來就“兒啊肉的”哭個不停。


    這時眾人已抬了木船去河裏打撈了,果然在下遊找到了他,已是一具冷冰冰的屍體了,那懷裏還揣了不少泥沙。


    原來,喬載祿果然半夜偷了銀子去賭。他想的挺好:那裏有喬二乖相助,幾把骰子就能翻本兒,到時拿迴銀票來,到那時大家才知道自己是誰!


    他為了偷銀子,一夜沒睡。他初時鑽進被窩,裝作打鼾,那是做給侄子們看的,好讓他們早早入睡。等著侄子也發出鼾聲之後,他鞋也不敢穿,提在手裏,悄悄出門,來到上房門外,左右觀察,見院子裏確實沒人,便扒著門縫往裏看,雖然裏頭沒有點燈,但那堆銀子卻映著月光,發出熠熠的白光。他心裏那個癢啊,恨不得手臂生出神通,能從門縫裏伸進去,一塊一塊把銀子掏出來。可是那白花花的銀子卻依然那麽靜靜地在那裏,紋絲不動。


    “隻有鑽進屋裏,才能把那包袱抱出來,想別的沒用!”他想。


    他推推門,裏麵插著得噔噔的,——這麽多銀子擺在屋裏,他爹還能不插好門啊?


    喬載智急得打磨磨,銀子就在屋裏放著,自己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沒法拿出來。“唉,想什麽法子才好呢?——喬二乖曾想讓我拜進他的門下,他說那裏頭什麽人都有,各有各的本事,有飛簷走壁的,有手疾眼快的,有會學雞鳴的,有會扮狗叫的。他說隻要拜進去,就能跟大師哥、小師弟學到真本事,靠那些本事走江湖、闖天下也餓不著。唉,自己總記著爹爹和哥哥的話,怕走邪路,才沒去拜香堂,如今用著這些本事了,一樣也不會,真是悔不當初啊,自己隻學本事,又不做壞事……”


    他一想起喬二乖來,突然又想起了前兩年自己想替姥爺報仇時買的那把匕首了,整天壓在席底下,很久沒拿出來把玩了,今兒正用的著它。想畢,他又悄悄地迴耳房去了。


    很快,他一手提著鞋,一手握著那柄匕首,又出現在院子裏了。當經過爹爹寢室窗口時,就聽到了他那痛徹的咳嗽聲,隨即傳出翻身聲,把他嚇得心裏咚咚直跳,忙蹲在窗下,大氣也不敢出。知道屋裏沒動靜了,這時他才覺出自己的腳已凍麻了。他顧不上太多,又悄悄走到上房門外,將匕首插進門縫,一點一點地撥那插管兒,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門撥開了。


    他的心房又劇烈地跳起來。此時他倒清醒,怕開門發出吱扭聲,就慢慢地、一點一點地開了房門,又踮著腳尖來到桌旁。此時他倒猶豫了一下,是隻取幾個銀錠子呢,還是都拿了去?因此時已後半夜了,若拿少了,怕天明也贏不到五百兩,反而被家裏人找了去,那樣還是解不了家裏的燃眉之急,賣出的田產仍贖不迴來。他咬咬牙,還是都抱走吧,這樣下的賭注大一些,容易翻本兒。


    他抱出那一包袱銀錠子,又悄悄把門關上。背在肩上出了大門,覺得太重了,不方便跑路。他又溜進牲口棚裏,解了騾子,把鞍韉搭在它的背上,牽出老遠才停下來套鞍韉——他早跟老魏學會騎騾子了,也會套鞍韉。他翻身上了牲口,加鞭向鎮子上跑去。


    他哪裏知道,那個喬二乖早聽說了他家的事,此前就告訴了喬旺福,喬旺福惡狠狠地說:“就怕他不來,來了你就跟他做最後一錘子買賣,咱們吃定他了!”人家燒好了缸,正等著他入甕呢,他就真的來了!


    這迴他帶來的賭資最多,下的賭注也大,喬二乖讓人抽老千抽,神不知鬼不覺就讓他輸光了。喬載祿才賭了幾把就輸光了,他可是把把用左手下注啊,今兒卻不靈了!他越輸越紅眼,後來把騾子也押上了,仍然有去無迴。最後,他要借高利貸翻本兒。喬二乖知道借給他也難收債,就說得很幹脆:“不借!”


    喬載祿覺得天旋地轉,就給他跪下了,磕頭出血,央求把今晚輸的錢還給他,還聲嘶力竭地喊:“爺爺啊,來世我變牛變馬報答您,今兒這些錢說什麽也不能讓人拿走,這可是俺全家人的命啊!”


    喬二乖卻翻了臉,嘲笑道:“你也是個老玩家了,自古‘賭場上無父子’,你怎會說出這種傻話來?”


    喬載祿抱著他的腿苦苦哀求,喬二乖急了,喝令打手們把他扔出去。


    喬載祿不撒手,他們就將他打了一頓,然後抬起四肢扔到了大街上。


    喬載祿被打得鼻青臉腫,口鼻流血,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後來,他六神無主,心無所之,月亮已落下去了,他在寒冷的星光中望迴走,天大亮時迴到村裏,卻又不敢迴家,茫然四顧,他才知道天下之大,此時竟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


    他兩腳不知不覺地走著,突然發現竟走到了河邊。他在那裏逡巡著,徘徊著。想跳河,卻又膽小,——試問誰不怕死?他試了幾次都不敢跳。


    可是天越來越亮,要是不死,有何臉麵見人?


    後來,他脫了鞋,放在河邊,為的是讓人知道有人跳河——然後他走進了冰冷的水裏,水越冷他越害怕,忙又翻身上了岸,想迴家卻又不敢迴。


    他看看村子,衝著家裏喊:“爹啊,娘啊,我不想死,你們饒了我吧……”喊完大哭。


    哭一陣又喊:“二哥,你跑到哪裏去了?你快迴來救救我啊……”可任他喊破喉嚨,四周靜悄悄的,也聽不到迴音。


    他隻好又往河裏走,石子劃破了腳指頭,他也不覺得疼。


    後來,水齊腰深了,他怕自己又掙紮上去,就彎腰往懷裏塞沙子,等塞得快要走不動時,才又往深水裏走。


    看看就要掩過口鼻了,他略住了住,又留戀地往四處看了看,忍不住又淚流滿麵。


    他哭了一陣子,覺得水不是很涼了,於是狠狠心,大吸一口氣,一下邁進了深水坑裏,河水沒過了頭頂,可那一口氣能憋多久?他張嘴想唿吸,水咕嚕咕嚕地灌進口鼻裏,水麵冒著泡,他又拚命向上撲騰著,可那滿懷的泥沙令他再也掙紮不上來了!可憐這位心地善良的少年,就這麽沉屍河底……


    眾人看著他那直挺挺的身子,一個個悲痛欲絕,尤其是喬載德,一頭撞在門框上,哭著喊:“兄弟啊,你快醒來吧。怪我,我不當官了啊……”他喊一句碰一下,額頭很快出了血,眾人趕忙去攔他。


    依蓮已氣絕了好幾次了,喬孟氏和章子怡也哭成了一個淚人。


    慶勤與小叔朝夕相伴,此時也是個壯小夥子了,他知道小叔是被那個喬二乖引誘走向邪路的,他忽然去門房裏抄起長矛,就要到鎮子上找喬二乖拚命,卻被他奶奶死死抱住腿,依蓮邊哭邊喊:“孩兒啊你聽話,哪也不許去,已經躺著個死的了,我不許你再出去送死。”


    那些侄子見小叔就這麽死了,實在難以割舍,都圍著他身邊,扯著他的手,哭著喊著……


    喬向廷一直昏厥著,此時好歹被人救過來了,他木然地坐在石階上,見家裏宅翻人亂的,卻連胳膊也抬不動,他好容易攢足了力氣,喝道:“別哭了,都別哭了!他……他該死,他就是一個討債鬼,早死早托生!”


    說完,令老魏:“叫人拿張破席子,把他卷了,埋到舍地裏去。不許他進祖墳!”


    老魏哭著勸:“人過十五不算殤,他都二十多歲了,該給他發喪呢!”


    喬向廷頭也不迴:“發什麽喪?卷巴卷巴埋了算了。這個死孩子,一個催命鬼!”


    老魏雖然不敢給他發喪,但也不願把他埋到舍地裏去,他去街上買來了一具上好的棺槨,又買了一身厚厚的新棉衣,與孫來銀等人小心翼翼地把喬載祿入殮了,然後讓夥計們抬著,埋到他家祖林裏去了。


    眾人都哭著去送葬,依蓮也讓兩個兒媳架著,跌跌撞撞地去送他。獨有喬向廷,走也走不動,隻好蜷縮在屋門口,目光呆滯望著棺槨遠去,還有一句沒一句地罵著。


    等大家迴到家裏時,卻聽到屋裏有人正撕心裂肺地哭,邊哭邊說:“我苦命的兒啊,你怎地就這樣想不開啊!咱多少錢也買不迴來一條命啊!你,你就這麽舍下爹娘去了,爹娘白疼你一場,白養你這麽大啊……”


    大家知道那是喬向廷在哭兒子,聽他的聲音就像地底下冒出來的一樣,聲嘶力竭,有氣無力。


    眾人都忙跑進去勸,喬向廷趔趄在炕頭上,見有人進來,卻又住了聲,隻見他嘴角冒出血來,脖子上的血痕已呈黑褐色。


    喬載德忙用袖口給爹爹去擦嘴角的血,老魏也慌著去搬先生。


    喬向廷使勁抬起頭,看看大家,又用力抬手伸向喬載德。喬載德趕緊接住他的手,隻覺得冰涼徹骨。


    喬向廷吃力地對他說:“我自己的孩子我知道,三娃子不是個壞孩子——他心眼不壞,他是為了家裏好!唉,要是人心不壞,他也不會染上賭癮;要是那些差役不壞,咱家作坊也不會被掏空,要是那些官們不壞,你也不會解元落榜;要是這朝廷不壞,你二弟也不用去革命……你,你轉告你二弟,讓他革這夥壞人的命!打碎這個吃人的世道,再建一個好世道。你告訴他,得去找戴鬥笠的菩薩兵,那是為老百姓打天下的……”他的氣息越來越虛弱,突然頭一耷拉,竟然氣絕身亡。


    唉!就是這樣一個宅心仁厚、與人為善的人,一生卻曆盡艱辛、屢遭困厄,最終含恨抱憾而死。他雖死在自家的炕頭上,能算得上壽終正寢嗎?旁觀者亦不敢妄下定論。


    好在他臨終時還有念想,那就是要二兒子去找窮人的隊伍,為老百姓打天下!


    後續正如他說的:喬載智帶領大家鬧革命,屢仆屢起,最後參加了共產黨領導的隊伍,還引導晚輩們也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前赴後繼,為國捐軀,滿門忠烈!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第二部:《炊煙笠民之不平則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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