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喬向廷,自從二兒子赴京以後,心情大好,整天滿麵春風的。又加上不久後章子晗生了個男孩,這是他第六個孫子,眼見得添丁進口,人丁興旺,他更是喜上眉梢,絞盡腦汁為孫子起名字,因“慶”字是輩分,更改不得,他便按著“勤、儉、謙、遜、信、義”往下續,給他取名喬慶義。


    他平日裏沒事就在工廠裏溜達,工廠裏凡事早有一定之規,工匠們個個盡職盡責,任勞任怨,倒也無須格外費心;隻是土布仍不太暢銷——洋布帶來的衝擊太大了,幸而親家翁幫忙,給聯絡了好些客商代售,還總不至於滯銷。


    他也記掛著兒子在外的仕途,因而常打發老田去城裏聽消息,魏鐵擔和孫來銀去城裏送糧食時,也格外留心街談巷議的話題。


    這天老田興衝衝地迴來,從懷裏掏出一張紙來,上麵是他抄寫來的官府公文,原來竟是光緒皇帝頒布的《明定國是》詔,其文曰:


    “數年以來,中外臣工,講求時務,多主變法自強。邇者詔書數下,如開特科,裁冗兵,改武科製度,立大小學堂,皆經再三審定,籌之至熟,甫議施行。惟是風氣尚未大開,論說莫衷一是,或托於老成憂國,以為舊章必應墨守,新法必當擯除,眾喙嘵嘵,空言無補。試問今日時局如此,國勢如此,若仍以不練之兵,有限之餉,士無實學,工無良師,強弱相形,貧富懸絕,豈真能製梃以撻堅甲利兵乎? 朕惟國是不定,則號令不行,極其流弊,必至門戶紛爭,互相水火,徒蹈宋明積習,於時政毫無裨益。即以中國大經大法而論,五帝三王不相沿襲,譬之冬裘夏葛,勢不兩存。用特明白宣示,嗣後中外大小諸臣,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發憤為雄,以聖賢義理之學,植其根本,又須博采新學之切於時務者,實力講求,以救空疏迂謬之弊。專心致誌,精益求精,毋徒襲其皮毛,毋競騰其口說,總期化無用為有用,以成通經濟變之才。京師大學堂為各行省之倡,尤應首先舉辦,著軍機大臣、總理各國事務王大臣會同妥速議奏,所有翰林院編檢、各部院司員、大門侍衛、候補候選道府州縣以下各官、大員子弟、八旗世職、各省武職後裔,其願入學堂者,均準其入學肄業,以期人材輩出,共濟時艱,不得敷衍因循,循私援引,致負朝廷諄諄告誡之至意。將此通諭之。”


    喬向廷看了,鼓掌大笑,說:“這下好了,朝廷變法了!吏治必有新氣象,那些來鄉下橫征暴斂的人,也該夾起尾巴來做人了。哈哈,咱老百姓的日子以後就好過了。”


    這消息不脛而走,不光本村人,連十裏八鄉的人也都知道了。


    喬向廷心有不足,很想知道都變些什麽法,怎麽變。他又讓老田去城裏打聽,老田很快又抄迴來了好多東西,看那官府的通告,所變之法駁雜的很,繁劇紛擾,不一而足,看的人眼花繚亂。


    喬向廷一皺眉,心說:“這朝廷變法也忒心急了些,按住幾樣要緊的來才是,一件一件的改,改一件成一件,假以時日,必會大見成效。像這樣胡子眉毛一把抓,恐怕哪個也抓不好。唉,喬載智這孩子也是,咋就不跟聖上說一聲呢?看來這孩子也還是忒嫩了些,不曉世事。”


    他卻不知,喬載智也隻是林旭的一個伴當,林旭以四品卿銜在軍機章京上行走,尚且見不著皇上,他一個隨從怎能上達天聽呢?


    雖然喬向廷覺得有些遺憾,但畢竟朝廷有動靜了,這於國於民總歸是好事,又加上自己的兒子也參與其中,俱勉力維新,因而他多麽希望這次變法能夠成功啊!


    可是,城裏來斂稅賦的差役、收錢糧的師爺、捕盜賊的捕快等官差,卻讓他大失所望,他從他們身上看不出絲毫新氣象,他們仍是該要要、該拿拿、該吃吃、該喝喝,對百姓們動不動就鞭杖相向。


    喬向廷情知不是事,不由得對兒子的前景擔憂起來。


    喬向廷的擔憂是不無道理的,不久,喬載智就四處流亡了,最後返迴家鄉來避難。


    原來,他們的新政觸及到了權貴們的利益,很快就失敗了。


    維新派的新政是一攬子政略:精簡機構,裁撤冗員,任用新人,開放言路,廢除八股,興辦工商,滿漢平等,令八旗子弟自謀生計,武科停試弓箭騎劍改試槍炮,由皇帝親統陸海軍,遷都上海……等等,其中不乏偏激操切之舉,八旗貴胄哪肯答應?


    就連康有為的胞弟康廣仁在致友人的信中也說:“伯兄規模太廣,誌氣太銳,包攬太多,同誌太孤,舉行太大。當地排者、忌者、擠者、謗者盈衢塞巷,而上又無權,安能有成?……雖多陳無益,且恐禍變生也。”


    那幫宿臣多是冥頑不靈、食古不化的人,對皇上支持的維新派極其忌恨,跪請太後再度“垂簾”。宮廷內外盛傳太後訓政,且將廢帝。


    光緒帝心急如焚,密詔維新派說:“朕位且不能保,何況其它?”


    維新黨便密謀欲請操練新軍的袁世凱圍園劫後,誰料袁世凱卻向太後身邊的紅人榮中堂告密,當晚太後即離開頤和園返迴皇宮,將光緒帝囚禁到瀛台,然後發布詔書再度臨朝“訓政”,並以皇帝的名義發布上諭說:“譚嗣同、康廣仁、楊深秀、楊銳、林旭、劉光地等大逆不道,著即處斬……”“主事康有為首倡邪說,惑世誣民,而宵小之徒,群相附和,乘變法之機,隱行其亂法之謀,包藏禍心,潛圖不軌。前日竟有糾集亂黨謀圍頤和園,劫製皇太後,陷害朕躬之事,幸經察覺,立破奸謀。又聞該亂黨私立保國會,言保中國不保大清,其悖逆情形,實堪發指……康有為實為叛逆之首,現已在逃,著各直省督撫,一體嚴密查拿,極刑懲治……”


    於是各地開始捕殺維新黨;所有新政,除了開辦京師大學堂——亦即今之北京大學外,全部廢止。


    喬載智隻是維新派的一個隨從伴當,但也是“康黨”之一。他本不欲逃,因為他十分敬仰譚嗣同、康廣仁等人的氣節,要效法君子,以死殉難!——原來變法失敗後,天子蒙塵,首倡者逃亡,有人也勸譚嗣同出走,他卻說:“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日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


    那康廣仁也在獄中談笑自若,宣稱:“若死而中國能強,死亦何妨?”


    這些話傳到喬載智的耳朵裏,他不禁熱淚盈眶,誓死追隨君子,絕不苟且偷生!


    可是林旭等人不允,說他屬於隨從,宜趁著官府尚未嚴查,能走則走,決不可做無謂的犧牲!


    這句話令喬載智茅塞頓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於是他聽從林旭的安排,孤身逃難。


    他先逃到津門,做出追隨康先生東渡日本的樣子,然後突然轉頭南下,去威海衛的一個漁港暫避了數月,在那裏他還撿得了一冊小書,看時卻是“興中會”綱領,他看得十分入迷,竟然有些讚同興中會的主張了,那就是——“革命”,他也覺得既然革新不成,那隻有革命了,革那夥媽媽的頑固派的命!


    後來沿海一帶也奉命緝拿康黨,無論主犯從犯,一律格殺勿論。他安身不牢,隻得再次遁逃。


    數月來他一直蓄發,胡須都已一尺來長了;又買了生意人的裝飾,還把林旭送的一把洋槍塞進衣襟裏做防身之用,外麵再罩上長袍馬褂。他喬裝改扮之後,轉投老家,平日不敢走大路,專撿僻靜的小路和捷徑走。


    他懷裏有錢,——那是林旭分別時硬塞給他的,但他一直沒舍得花,路上一口幹糧就能充饑,也著實花不著什麽錢。


    他隻顧走僻徑,因野路不熟,不期越過家鄉來至西鄉。越走離家越遠,他隻好冒險到鬧市打聽明白才又折返迴來。


    這天他走得饑腸轆轆,來到一個鎮子上買了點吃的,他正狼吞虎咽地吞著,卻見有個討飯的一直盯著自己看,那人的打扮就跟個野人似的,頭發多年沒洗了,打著卷、沾著草,臉上也滿是灰塵,披著一件破舊的羊皮襖,還跟著個女人,她也像個野人,背後還用破布兜著一個娃娃。


    喬載智怕人認出他來,忙低下頭,隻顧吃飯。


    不料那個野人一瘸一拐地來到他跟前,喬載智隻好抓起一個饃來遞給他,那人不要,突然說了一句:“你是姓喬不?”


    把喬載智嚇得一激靈。


    那人接著說:“我,我要是沒認錯的話,你是喬家村人。”


    喬載智忽地一下站起來,抓起褡褳想跑。


    那人猛地伸開雙臂攔住,說道:“你別走!我,我是你金寶叔啊!”


    喬載智隻覺得頭皮錚的一聲,頭發都要乍起來了,忙揉眼細看那人的臉龐,果然有喬金寶的模樣,他將信將疑地問道:“啊?金寶叔?你還活著?你怎麽變成這個樣了?他們都說你死了……”


    喬金寶難過地說:“我是死過了的。”又一指那個女的:“可是,又被她救活了。你過來……”


    那女的趕緊過來。


    喬金寶說:“這是我侄子;這是……你,你叫小嬸子吧。”


    喬載智很詫異,卻也沒怎麽猶豫,張口叫了聲嬸子,那女的卻隻“啊,啊。”沒怎麽說話。


    喬金寶說:“她說話不利索,你別笑話。”


    於是喬金寶慢慢講起他死裏逃生的經過來。


    原來,喬金寶墜下懸崖後,幸而滾到底部時被一棵枯樹擋了一下,這才沒落到澗水裏。當他醒來時,卻發現躺在崖底的一個小洞穴裏,有個女野人正往他嘴上滴羊奶。他問她話,她隻“啊、啊”的說不出話來。


    她伺候了他數月,他漸漸能走路了,便瘸著腿走出洞穴,四處打量:原來兩側往上都是絕壁,中間是澗水,上下遊都是瀑布,隻有這一段地勢平坦。那個女子看模樣也就十七八歲,小巧的身子,有著深色的皮膚、烏黑的眼睛和一頭淩亂的頭發,她身上穿著羊皮,身後還總跟著兩隻羊。


    他倆相處久了,她就跟他學說話,後來比劃著大體也說明白了:她父母少年時青梅竹馬,後來私定終身,為世俗所不容,隻好偷著跑出來,沿著藤蔓縋下了這山澗中,後來有了她,因逢大旱,藤蔓幹枯脫落了,他們再也爬上不去了。她六七歲時,父母亡故,隻給她留下了幾隻羊,她靠喝羊奶長大,有時也抓魚吃。經過了十多年,她本以為自己會在這不見人煙的地方死去,誰知突然從山崖上滾下來了一個人,這大概是上天賜給她的一個伴兒。


    兩人在穀底相依為命,直到有了這孩子。


    喬金寶的腿雖然落下了殘疾,但也能勞作,他揀枯木、紮木排,趁著枯水期先將木排縋到了下麵的水潭裏,再把牧羊女和孩子縋到木排上,最後自己再縋下去,然後割斷藤條,劃向下遊去了。


    他們直到平坦處才上了岸,但身無分文,隻好討飯迴家。


    喬載智聽了他這段離奇而又驚險的經曆,感慨萬千,忙起身向小嬸子跪了一跪,感謝她對自家叔叔的救命之恩,這一跪把她嚇得忙起身擺手,嚅嚅地說:“不,不。”


    喬金寶扶他起來,說她也不識禮數的。


    喬載智去客店開了兩間客房,放下行李;讓他一家人住另一間,叫店家打熱水來讓他們沐浴了。


    他又去買了新衣裳讓他們換上,又帶喬金寶去街上剃了發,這下他倆都恢複了原貌,看上去再也不是野人了。


    他們在客店住了一晚,因有了作伴的,喬載智也就不再顧慮了,第二天就雇了馬車,一路同行向家鄉駛去。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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