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兩家迴到城裏後,尚璞白天給孩子們授課,晚上仍須喝酒才能入睡,因家計艱難,他喝的都是鄉野小店裏自釀的劣酒,這就更損傷身體,他漸漸地形銷骨立了;尚可馨在姨夫的醫館裏學做醫護,迴家後也學著畫畫,並很快上手,所作竟然也能賣錢了;青桐和芳菲天天在醫館裏忙活,慕名而來的病人絡繹不絕,仍要排號,他倆分不得神,也顧不上別的;巧兒管著家,此時兩家共夥,都在一個灶上吃飯,她精打細算,省吃儉用,總沒耽誤了煙筒裏冒煙,雖頓頓是粗茶淡飯,但卻能夠讓大家填飽肚子,另外她還總想方設法給尚璞淘換點好酒,以減輕酒對他髒腑的損傷。


    芳華、芳菲的大姐有時也來走動走動。她每見到兩家清湯淡水的飯食,嘴裏就不免嘮叨兩句,話裏話外埋怨尚璞,不屑地說:“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沒來由辦什麽義學?非親非故的,養這麽多張口貨拖累兩家吃糠咽菜,圖啥呢?”尚璞聽了,隻能搖頭苦笑,因他知道與她確也沒什麽話可說。


    在眾人中,青桐與尚璞是心意相通的,他永遠是辦義學最堅定的合夥人。


    這天午後,他正給一個病人號脈時,突覺得外頭有人注視自己,抬頭一看,可不是咋的,就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門外,正衝自己微笑呢。青桐“哎呀”了一聲,忙站起來迎出去了,來者竟然是仙芝!她披著一件半舊的鬥篷,挺著個大肚子,靜靜地站在街上往醫館裏張望。青桐跑出去,才見彭公正從車上往下拿行李呢,原來是他兩口子一起迴娘家省來親了。


    青桐舍下病人往外這麽一跑,眾人也就知道了,都迎出門來。仙芝和她們一一牽手,總是親不夠。芳菲見她已有身孕,就提醒著女孩們別太搖晃她。


    眾人來到家裏,陳懷玉老兩口見了如同接到了九天玄女,高興得合不攏嘴。


    陳安疆等孩子們也都來見姑姑、姑父。巧兒來見過了禮,便忙著去張羅接風宴了。東院裏很快知道了,尚璞、芳華、倩兒忙過來敘話。還有陳安潔、野葦、芊兒等,也丟開書本跑來了。


    尚璞挨著彭公坐,問他近來可安好,他歎一口氣說道:“我隨侍左公,跟他迴到兩江總督任上,不料前年老人家中風薨了。我一直與周先生留衙辦理他老人家未竟之事,如今改投其舊部為幕。唉,隻是人在情意在、人走情意冷,如今老人家不在了,我去投奔人家,未知可接納否?”說完,不禁露出憂慮之色。


    尚璞慨然說道:“大人勿憂,今我舉薦一人,閣下隻管去與他共事,保管大有用武之地!”


    青桐搶著說:“哈哈,他不說我也知道,必是錢易大人無疑。嗯嗯,他可真是個國之棟梁!”於是便將錢易的為人處事前前後後說了一遍,彭公仰慕至極,心裏頓時敞亮起來。


    青桐娘見仙芝身懷六甲,衣衫樸素,甚而略顯寒酸,歎道:“你這孩子太過儉省了,你如今有孕在身,平日又不在娘的跟前,你不好好疼惜自己,叫為娘的怎麽放心?臨走不也帶去了些細軟?怎麽衣著這麽單薄?讓人看了寒噤噤的。”


    仙芝初時支吾著不答,芳華也問:“就是呢,素日妹夫也是有餉銀的,你為何這般節省?”


    彭公拱手道:“這個怪不得賢妻,是我見左公不置家產,都拿去資助他的家眷維持生計了,其餘也齎發給追隨左公、兩袖清風的同僚了。這樣我心稍安些,賢妻也從無一句怨言!”


    眾人聽了,肅然起敬。


    尚璞和青桐對視了一眼,心想:“他又活脫脫是一個錢易!”


    飯未畢,小石頭忽然跑進來,急匆匆地說:“可了不得了,喬家村來人了,老家裏出事了!”大家嚇得心裏一哆嗦,連忙迎出去,就見老魏和大黃喘籲籲地來了。


    眾人迎出門,大黃進門就哭。


    大家催著老魏說端詳,他語無倫次地說:“善老爺被官府抓了,家裏亂成一鍋粥,老人孩子都被掃地出門了,官府給貼了封條。喬金寶外出賣布不在家,老太太一著急,當天下世了,如今停靈在俺東家喬向廷家裏,太太讓俺倆進城來報喪。”


    芳華和芳菲一聽這話,頓時急暈了。眾人趕忙施救,兩人醒來,直哭得肝腸寸斷。


    青桐忙令人去找大姐夫張有財來商議,老魏說:“大姑爺也被官府抓進牢裏去了,如今生死不明。”尚璞和青桐急了,讓人趕緊收拾包裹,兩家人即刻前去奔喪。


    彭公聽說他老家遭了難,也要跟著去。尚璞知道他諳熟官府的刑案,巴不得他一起去呢,有事正可商量。


    一行人馬不停蹄,日夜兼程,進村果然見喬向廷家門口掛著孝布,貼著白紙,門內挑著白幡。


    大家下車後嚎啕大哭。家裏人聽到外頭的哭聲,也哭著迎出來。


    眾人先進去參了靈,芳華姊妹倆非要開棺見奶奶一麵,喬向廷和依蓮製止不住,經芳華娘應許命人開了棺。芳華、芳菲一見奶奶遺容,看著她永遠閉上的眼睛,想起她對孫女的疼愛,頓時心如刀絞,直往棺材裏麵撲,眾人拚命攔住,好歹才蓋上了棺。


    喬向廷和地保李老四領著眾人來到廂房裏,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敘述一遍。


    原來,那天喬廣善正在家含飴弄孫,門外突然來了一隊兵,把住大門,先將家小搜身,然後趕出門外,又將家裏搜了一遍,搜出一個九龍佩來。縣官登時惱了,說他家藏有禁用之物,足見有不臣之心。又命人去他家的肥田裏亂挖一通,竟挖出一塊石碑來,上麵刻著八個曲溜拐彎的字,道是:“受命於天 既壽永昌”。官府說那是傳國玉璽上的字,又加上家裏有九龍佩,坐實了謀反的鐵證!


    本來要將成年男丁俱抓進牢裏去,但喬金寶剛好外出賣布未歸,隻好先將喬廣善下了牢獄。


    他家老太太年紀大了,怎經得這般驚嚇,當場就氣絕身亡。而他家裏又被貼了封條,沒處發喪,孫女女婿又都是外村的,隻得借喬向廷家裏設了靈堂,待親友祭奠後再下葬。


    大家傳聞,喬廣善不止謀反大罪,還牽扯到一樁人命案子呢,說是有一農夫在南山枯井裏聞到腐臭氣,發現裏麵有一具死屍,還有一盞帶“善”字的燈籠,那燈籠是他家裏的,他是殺人嫌犯。


    彭公聽了卻隻是冷笑,尚璞問他:“彭大人對此案怎麽看?”


    彭公道:“聽縣官斷案,真是一派胡言。此案漏洞百出,偵破何難?”


    然後問喬向廷:“那九龍佩是哪來的?”


    喬向廷說:“是善老爺大女婿張有財獻上的壽禮。”


    彭公說:“著啊,叫張有財出來當麵對質不就得了。”


    芳華娘又哭了,說:“這個大女婿給俺家闖了禍,後悔不迭,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呢,就被官府給抓進去了,不知怎的竟嚇死在了官衙裏。”


    二女婿李老四說道:“他那是活該!誰知道他從哪裏撿來的阿物兒,拿來做壽禮,當天還趾高氣揚的,後來卻闖下了這麽大禍!”


    彭公問:“來的路上他去過哪些地方?”


    這時張富母子也在這裏呢,都哭著說不知道,隻說他路上要去拜訪個朋友,他也不說是誰,俺娘倆也不好問。


    彭公又問:“這案子是誰告發的呢?”


    李老四說:“縣衙不說原告是誰,隻說是匿名告發的。”


    彭公說道:“這就更可笑了。官衙惰政,曆來是‘民不告官不究’,如今怎地這麽勤謹起來了,其中必有緣故。”


    青桐問喬向廷:“哥,你給錢易大人寫信了沒有?”


    喬向廷說:“哪能不寫?事發當天我就寫了,地址也是新給的,我怕不穩妥,讓曹師傅親自去郵的。就盼著他迴信呢,全指著他了!”


    青桐點點頭,又看一眼尚璞,說:“但願這迴他能及時看到信。”


    尚璞說:“既然地址是新的,必是他履新之處,他忙公務也不出京城,必能看到!”


    李老四說:“我已打發人去外地老客戶商鋪裏找金寶了,盼著他早些迴來,好安葬祖母。”


    尚璞搖搖頭,忙說:“不能讓他迴來,也不能讓他知道,迴來就被官府拿了,白吃官司。”


    喬向廷點頭,忙又打發狗剩子去追迴小黃和孫來銀。


    第二天,彭公帶著青桐和李老四去縣衙鳴冤。尚璞本也要去,彭公因他腰腿不便,留下他幫喬向廷料理家裏的事。


    三人來到縣衙,青桐去敲響堂鼓,縣太爺升堂,李老四和青桐下了跪,彭公卻立而不跪。縣尊不認得他,喝令他跪下。


    彭公冷冷地說:“嚇,山貓野兔成精了。你認得我是誰嗎?”


    縣尊嚇了一跳,忙問:“你是哪個?”


    彭公說:“你知道分巡道兩個道台是如何被革的嗎?”


    他對這個倒是有所耳聞,因常去拜謁張大戶,怎能不知?


    彭公笑道:“我彭某人在道台任上行走時,你還不知在哪呢!鄙人就是前任和前前任道台,也曾署理過分守道的,貴鄉卸任的張道台,就罷黜在我的手裏。”


    縣尊大驚,說:“莫不是彭公駕到?”


    彭公點點頭。縣尊連忙起身施禮,因為他懂得,他們這些大官升遷罷黜,全憑著背後的勢力較勁,今兒失勢下野,明兒得勢又身居廟堂,也未可知。


    彭公笑道:“你知道就好!”


    縣尊命人看座,甚而讓那倆人也免跪。彭公落了座,不待縣尊寒暄,就開門見山問起喬家村那樁案子來。


    縣尊這才知道他是為這事來的,忙將案情又陳述一遍,說:“他家中有九龍佩,田中有石碑,這都是眾目睽睽之下搜出來的,難以抵賴;山上枯井裏有他家燈籠,和屍首在一起。環環相扣,鐵證如山,任誰也脫不開幹係!”


    彭公聽了,笑道:“鄙人也是從縣令做起,一直做到四品道台,斷了不少無頭冤案!還從未見過貴縣這樣拚湊證據的呢。你說他證據確鑿,那我且問你:他家田裏的石碑何時埋的?誰人埋的?在哪刻的?誰人刻的?要說早已有之,那麽一年四季深耕淺耙,怎的未發現?偏偏他家搜出九龍佩來了,又在田裏挖出逆天的石碑來了,怎地這麽巧合!說到九龍佩,我且問你:如此貴重之物,它是從哪來的?誰人送的?它本是皇家禦用之物,怎地流落到了民間?說起井裏的燈籠,我且問你:他家老太太壽誕之日製作了許多燈籠,當晚散去的賓客眾多,都有誰打過他家燈籠?再者,對井中的屍首,仵作是否已驗過?落井多久了?幾處外傷?你可曾遍訪周邊村鎮,有無失蹤之人?若有人失蹤,其家眷可曾辨認過屍體?”


    縣官本來理虧詞窮了的,此時卻像逮著理了一般,辯道:“經查訪,周邊並無什麽人失蹤,再說屍體已經腐爛,無從辨認。”


    彭公追問:“屍體腐爛,那麽身上可有遺物否?”


    縣官說:“哪有什麽遺物,隻有一個藍綢錢袋,雖然上麵繡滿了貴字,看上去十分華貴,裏麵卻空空如也,可知是被人圖財害命了。”


    彭公道:“有此遺物,也該昭示於眾,若能據此查實死者身份,再按圖索驥,詳查他曾與何人相處?所交之人是否賢良?逐一排除嫌疑。貴縣先不偵探周全,卻胡亂拚湊表象物證,即行斷案,將紳士拿問,實屬糊塗判案!彭某雖已不在道台任上,然我又懷揣左中堂的親筆信入京,他老人家官至東閣大學士、軍機大臣,封二等恪靖侯,餘威尚在。我隻憑這一封書信,足以覲見皇上、拜謁老佛爺。貴縣若不勤謹任事,或敢刑訊逼供,哼,有你好看!”


    說完,兩腿一交,翹起二郎腿,目不斜視。


    縣官聽他說得頭頭是道,此案確實疑點重重,頭上的汗就下來了。他知道這是個惹不起的主,忙躬身施禮,說道:“下官謹遵教誨,必當秉公斷案,嚴查細訪,不放過任何一個疑點。”


    正在這時,門上衙役又送進來一封信,縣官一看,乃是加急信函,未及看一半,手已哆嗦,渾身的汗就下來了。原來,第一頁是錢易的信,第二頁竟然是李中堂的親筆信!這時縣官才知道:這小小的喬家村,竟然藏龍臥虎,一個小小的族長,竟也手眼通天。


    他拭了拭汗,對彭公更加恭敬了,還特意將那封加急信函遞給他看,說既然李中堂也來信了,下官怎敢不效犬馬之勞?彭公聽了,見是錢易來信了,心中大慰,也就正襟危坐,不再拿班作勢嚇唬他了。縣尊囑咐差役速去備宴,為彭大人洗塵。彭公最厭煩官場宴樂,堅辭不受。縣尊隻好聽其自便,讓他們迴去靜候佳音。


    彭公三人迴到村裏,將前後經過說給大家聽,說既然有了錢易和李中堂的信,善老爺在牢裏也不至於再受苦。


    大家聽了,這才略放了心。又商量著如何去尋找喬金寶,好為老太太出殯。


    且說縣官等著彭公走了,忙換了便服,慌慌張張地去見張大戶。張大戶看了李中堂的信函,也嚇了一跳,一時像鬥敗了的公雞,垂頭喪氣,隻好去見金老爺。金老爺看了信,也六神無主,隻好輾轉去見貝勒爺。


    貝勒爺見他們把好事給弄砸了,氣得破口大罵道:“蠢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誰讓你們拿著九龍佩做文章來?豈不知那是禦用之物?我雖貴為宗室,也不得佩戴,那夜把玩事後遺忘了,不成想被你們這幾個奴才拿去做文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若那李中堂揪住不放,連我也有謀逆大罪!”


    金老爺和張大戶嚇得趴在地上不敢動。


    後來,貝勒爺漸漸緩和了口氣,令他倆趕緊迴去告訴縣官,別再拿九龍佩和石碑做文章了,隻說他家田裏有霞光瑞氣即可,此天子之氣也,望氣那種事虛無縹緲,無據可查,且官府一貫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至於那樁命案嘛,須把證據坐實,要他抵償送命!至於張有財嘛,既然已在牢裏結果了他,為防他的家人亂告,準許他兒子接他的差事,也去做個胥吏罷了!”


    門人和張大戶討了這個主意,快馬加鞭迴去告訴了縣官。


    縣官暗自思忖:“判案本無是非,唯看上司意圖,這是做官的常理!如今上麵兩派神仙打架,自己哪邊都得罪不起,犯不著把自己的前程搭進去,無論哪一邊我都照辦,哪怕被人譏笑牆頭草呢!”


    想到這裏,他便謹遵貝勒爺的訓示,自此絕口不再提九龍佩的事了;又許諾張富母子,說可讓張富去接他爹的差事,當個衙役,足保其一生富足。


    張富母子此時已六神無主,於是無所不應。


    然後縣尊按照張大戶的指令,處心積慮地羅織喬廣善的罪名:明明看見玉佩上雕著龍,卻公然收下了,收下就是僭越,就是蓄意謀逆,就有不臣之心!至於那片沃土,早有望氣者發現有“天子氣”,為了警示他,便在他家田裏埋下石碑,他家耕田時未必不發覺,然而為了子孫後代將來能“坐江山”,他卻遲遲不將石碑挖出,或者主動將田充公。今既已發掘出來了,則那片田須充為皇田,交由帝胄宗室代為耕耘。至於那樁命案嘛,因人命關天,不可等閑視之,且井中有他家的燈籠,實難撇清幹係,須待捕獲真兇,洗清嫌疑後才可放人。


    就這樣,喬廣善家的田產不動不驚地就歸貝勒爺所有了,人也被羈押在牢裏出不來。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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