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錢易訴說了仕途的坎坷,尚璞看著這位蒼老、憔悴、消瘦的學生,心疼得肝膽俱裂,顫聲說道:“賢弟是國之棟梁,萬不可操勞過度。要善自珍重,留得有用之身,方可大有作為。”


    青桐也勸道:“哥哥說的是。前番我和哥做的,現在看來不過是小事,而錢大人做的,才是事關國之大者。自古成大事者須先獨善其身,錢大人孤身在外,萬望保重身體!”


    倩兒聽了他倆的話,就撇撇嘴說:“吆,照這話,今兒我才知道,敢情這世上憂國憂民的賢士,都在咱這屋裏呢!唉,可憐可歎,這樣的人才,卻總遭殃受難!”


    芳華聽了,也歎口氣說:“可不咋的?這才幾年啊,你三個原本是風度翩翩的郎君,可如今呢,彎腰的彎腰,瘸腿的瘸腿,白頭的白頭。唉,這世道,好人不長壽、壞人活萬年,真叫人寒心!”


    青桐聽了,也說:“這話沒錯,我從死裏走了一遭,親身經曆後才知道:如今豺狼當道,那關押在南牢裏被屈打成招的,比比皆是!”


    錢易聽了,沉吟一下,說道:“嗯,這屋裏也走不了話。弟在江南,也耳聞目睹了一樁冤案,足可印證兄弟方才的話。那就是有名的‘楊乃武與小白菜’案,也是刑訊逼供,屈打成招的。”


    尚璞說:“願聞其詳。”


    錢易講道:“楊乃武乃餘杭士子,本是個新中的舉人,小白菜是他房客的童養媳,常受婆家虐待。楊乃武可憐她,時常關照她,還教她讀書識字呢。許多浮浪子弟心懷嫉妒,便造謠汙蔑說‘好一棵小白菜,倒落在羊嘴裏’。那餘杭知縣的兒子也貪戀‘小白菜’的姿色,趁她丈夫生病之機用砒霜毒死了他,還用迷藥迷倒小白菜奸汙了她,然後嫁禍給楊乃武。縣衙將他抓來打板子、上夾棍,把各種酷刑都試了一遍,那楊乃武因案發時並不在餘杭,所以寧死不招。知縣無法,又將‘小白菜’抓來,板子、夾棍自不消說,還用燒紅的鐵絲刺穿她的雙乳,用燒熔的錫水澆注她的脊背。唉,別說是女人了,就是鐵打的金剛、銅鑄的羅漢也受不了,最終‘小白菜’熬不過,被屈打成招;再審楊乃武,最後也被屈打成招。幸有楊乃武的姐姐楊三姐進京滾頂板、告禦狀,連老佛爺也給驚動了,朝廷先後下了十道詔書,責令刑部堂官審案、九卿陪審,最後終於取得楊乃武並不在餘杭的佐證,又查獲了小衙內偷買砒霜的罪證,這才替二人伸冤。老佛爺震怒,為此革去了江南一百多位貪官的官職。雖然二人得到伸冤昭雪,但死罪饒過、活罪難免,朝廷借口楊乃武身為舉人卻不避男女之大防,與‘小白菜’相從甚密,革去他的舉人功名,杖責一百;責怪‘小白菜’不守婦道,杖責八十,押解到尼姑庵削發為尼。”


    大家聽了,無不氣得倒仰。錢易無奈地說:“天威如此,為之奈何?”


    倩兒罵道:“這些狗官,朋比為奸,貪贓枉法,要吃人麽?”


    芳華也長歎一聲:“如今這世道,真是無官不貪!要一個不貪,因他格格不入,也會被逼走的!”


    青桐說:“可不咋的!那彭公就不貪,終被逼走了。”


    尚璞對錢易說道:“說起吏治來,倒讓我想起一個人,——前番來的那個欽差大臣,他言談舉止十分剛直,不像個貪官,隻是有個雅好,喜歡字畫。因他說多曾幫你籌集軍餉,又薦我到官府做幕賓,讓我好生感激,但凡家裏有好字畫,任其取用,說來多少還算有些交情。賢弟今後若有事,隻管請他幫忙就是了。”


    倩兒撇撇嘴,說道:“哼,那時你不去倒好,因做了個什麽幕賓,倒惹了不少禍端,還落了個身子殘廢。”


    尚璞聽了,頹唐地擺擺手,讓她不要說話了。


    誰料錢易聽到那位戶部侍郎,不知怎的就突然不安起來。


    青桐聽連襟提到那位欽差大人,接過話來說:“哼,據我看,那個欽差其實是個偽君子,他拿了哥哥那麽多畫,卻猶不知足,隔三差五就來要。因他說曾幫錢大人您籌款的,哥不勝感激,連那幅珍貴的《萍水山居圖》也送給了他。我當時勸哥,哥還不樂意呢,氣唿唿地說:‘他助我弟來!’可是我總覺得:他既然身在戶部,替朝廷掌管錢糧,那麽劃撥軍資本是他分內之事,有什麽助不助的?唉,真可惜了那些畫,都是些好畫,不知耗費了哥嫂多少心血!”


    尚璞忙止他道:“那些畫算什麽?連《萬象圖》都棄了,其餘更不值什麽。”


    一說起《萬象圖》,青桐心裏更不是滋味,憤憤地說道:“是呀,《萬象圖》更是珍寶,是你夫婦同遊太虛、情投意合的紀念,哥卻為了救我,就將這麽珍貴的信物拱手送人了!唉,它因我而易主,都是我的罪過!”說完,捶頭頓足起來。


    倩兒忙勸慰他道:“兄弟你別再自責了,若非情勢危急,走投無路,誰肯將信物送人?哼,隻有無情無義、背信棄義的人,才會平白無故將信物送人呢!”


    錢易聽了“無情無義”“信物”這幾個字,神情愈加不安起來。


    尚璞衝青桐擺擺手,說道:“兄弟不必為這事耿耿於懷。我早想通了,如今身處末世,尋常百姓家哪能存得下什麽好東西?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就是這個道理。但凡是個寶貝,除非外人不知,一旦揚名於外,早晚落入豪強之手。”


    錢易點點頭,說道:“哥這話不差,我每日周旋於達官貴人中間,最知道他們的貪婪本性。有些官貌似不貪,隻有一點兒雅好,然其所謂雅好者,實比貪圖錢財更可惡!這類人我耳聞目睹的多了。”


    尚璞等人聽了,歎息一聲,俱默默無言。


    時已過午,青桐早已打發尚公任去酒肆裏訂了飯菜,卻遲遲未至。不料跟錢易的馬弁不通世故,見午膳時辰已過,徑直走了進來,單腿跪地問道:“飯時已過,大人是否進餐?小人將您的常備例飯送上來嗎?”


    錢易一下不好意思起來,瘦削的臉上騰地漲紅,叱道:“糊塗!今兒到了恩師家中,還吃什麽常備例飯?哥哥嫂子管待不起一頓飯菜怎的?”


    馬弁卻迴了一句:“嗻,小人知錯了。隻是大人從來不陪吃、不吃請,常吃自備的例飯,小人以為今天依舊呢。”說完,起身後退。


    倩兒聽了,卻叫住了他,他倒不是怪罪馬弁不通情理,她是對錢易自備的例飯很好奇,想見識一下像他這麽大的官,又管著軍需,本是個肥差,每天到底吃些什麽山珍海味,再者他今兒不願讓人送上來,別是怕被人看到他的奢華吧?就問那馬弁:“錢大人一直單獨準備例飯嗎?”


    馬弁忙跪下,低頭迴道:“是。”


    芳華一聽,也來了興致,因之前對錢易未援手搭救尚璞她也有所不滿,故而對其人品起了猜疑,今見他竟然常吃獨食,且不讓當眾送上來,也疑心重重,便說:“既然如此,那麽今兒我家的粗茶淡飯可就要委屈錢大人嘍。要不這麽著吧,把大人的常備例飯也擺上一兩樣來,讓咱也嚐嚐朝廷大員的膳食,沾沾兄弟的光,如何?”


    尚璞怕錢易萬一私下真有點什麽越格之處,當著眾人麵上須不好看,所以忙搖手阻止。


    卻見錢易站起身來,衝芳華深施一禮,說道:“師母見外了。小弟哪敢單開小灶,無非也是家常便飯。隻因常年奔波在外,每頓都自帶飯食,一者吃著便宜,也為了省檢些兒。唉,誰料下麵的人不懂禮數,今日還以為跟往常會客時一樣,過午即問上例飯否。嗯,這也是他分內值守所在,哥嫂勿怪。”


    倩兒說聲:“吆,我說錢大人,俺主母隻是這麽一說,嚐嚐你的自備例飯,就把你心疼的這麽著。哼,想她未出閣時,在家裏也是個嬌小姐,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裏遊的,她什麽沒吃過?今兒隻是想嚐嚐鮮兒,看看大官的飯菜比俺百姓家的怎麽樣,你咋的官越大,卻越是小氣了呢?”說完,撇了撇嘴。


    錢易大囧,額頭上的汗珠滾落下來了,芳華見他不自在,疑心愈重,直對那馬弁說道:“你家大人算是依允了,還不端上來!”


    那馬弁“嗻”的一聲倒退著出去,很快端上一個小木盤,上麵蓋著一層絨布。他把木盤放在桌上,揭去了絨布。大家不由得轉頭齊看,但見那小木盤上,兩個窩頭,一碟豆豉鹹菜,一碟蘿卜條兒,再無餘物。


    眾人愣了,不知發生了什麽事?連尚璞也問:“兄弟就吃這個?這個就是日常自備的例飯?”


    錢易羞愧地點點頭。


    尚璞不禁動容,叫道:“怪不得賢弟這麽瘦弱!為何這般儉省?你管軍需,苦了誰也苦不了你啊!愚兄知道你清廉,即便不多吃多占,可你身為朝廷大員,俸祿自然不少,那俸祿呢?為何你這般自苦?”


    那位馬弁小聲答道:“大人的俸祿都攢著,用來抵債贖物。”


    錢易一聽,越發不安起來,喝道:“勿多言,還不退下!”


    馬弁又“嗻”的一聲,就要退出,尚璞叫道:“慢著,賢弟有什麽難言之隱?如今在自己家裏,何不就此講清道明?”


    錢易還不曾開口,那馬弁吞吞吐吐地說:“大人攢錢,是要贖迴一幅畫……”


    錢易見瞞不住了,突然雙膝跪下,衝尚璞大哭道:“師父恕罪,切莫怪我是個不仁不義之人!”


    眾人一聽,都愣住了。


    錢易哭訴道:“上次來家,兄嫂贈我一幅荷花圖,上麵立有蜻蜓振翅待飛的。我一直愛如珍寶,每當累了倦了,便拿出來觀賞一番,權當兄嫂在身邊撫慰小弟,所以須臾不離身。兄長知道,弟為公務,每日輾轉於達官貴人之間,可戶部官員仗著執掌財賦,吃拿卡要慣了。尤其那位來巡災的戶部侍郎,每次撥款他必要百般刁難於我!弟為保軍需,已陸續將俸祿全都拿來賄賂了他。前年倭寇攻台甚急,軍費告急,聖上特批的經費也被他扣下了。沈大帥心急如焚,再三催我去戶部催款,那侍郎卻哼哈不理。被催的緊了,又向我索賄,可我已身無分文。他見我身後攜有一物,便是那副畫,是我未來得及去寺廟裏安放行囊而帶在身上的。他那雙賊眼盯著滴溜溜亂轉。我不得已,解下來請他觀賞,本想以青蓮曉諭他‘清廉’,沒想到他一見傾心,卷起來攥著不撒手了,說可抵千金,若肯贈送給他,當即放款。弟萬分舍不得,無奈海戰在即,水師吃緊,隻好答應暫抵押在他處,若以後湊齊千金,再去贖迴。不料今年秋,我攜三百兩銀子送去,說先付三百,剩餘七百明年底必然付清,可否先將畫歸還於我,若無此畫,我心不寧。不料他冷笑說:‘像這樣的好畫,市麵上的價格翻倍地漲。去年一千兩銀子,今年三千兩銀子也不賣,若要贖迴,拿五千兩來,才賣個人情,準許贖迴。’我為了湊夠這五千兩,天天節衣縮食,飲食不敢與人共席,隻單獨準備份飯,無非鹹菜蘿卜而已。兄嫂在上,請勿怪我無情無義、輕易舍棄信物。弟哪怕剖肝瀝膽,也要贖迴那幅畫來……”


    尚璞未曾聽完,早已涕淚漣漣,在座的聽了也無不唏噓。


    芳華忙起身扶起錢易,連聲說道:“好兄弟,你不要再去贖了,不值什麽,身子要緊!聽嫂子的話,你想要的什麽畫,隻管給我說,嫂子給你畫。”


    倩兒忙道:“他不是才畫了一幅雄鷹展翅圖嗎?正對錢兄弟的身份,贈給咱兄弟就是了。真的,好兄弟,千萬別再犯傻去贖畫了,把自己身子折損壞了,那可就真把兄嫂急死了!”


    尚璞和青桐也跟著勸。錢易見大家都不怪罪,一時如釋重負,心中安寧了許多。


    青桐和爹爹,以及喬治醫生,聽了這番話後,也都很敬服錢易,從此永不再心懷芥蒂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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