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尚璞聽了那對狗男女的戲謔,心中大窘,怒斥道:“大膽,一派胡言!汙蔑官差,小心衙門的板子!”


    男人聽了,想起小鴿子來查案時,確也說過尚璞無罪的話,聽那話頭,道台大人對他也關照有加。想到這裏,他也不敢過於造次了。


    芳華向前一步,辯解道:“我家相公早時是被冤枉的,道台大人已為他伸冤昭雪。後來道台大人還在我家吃住過呢!”


    這時,那對狗男女才知她是他的屋裏人,不無羨慕地說:“大官人好福氣!你屋裏人這麽好看,還親自上門替你納新,實在是通情達理的人,少見,少見!”


    倩兒正摟芊兒入懷,此時也忍不住了,說道:“你廢話少說,快給芊兒收拾行裝,俺們今兒就帶她進城。須先去衙門,經大人查驗過了,看身上有無傷痕,再做道理,——若有,小心你的狗頭!”


    男人心虛,忙答應一聲,就要進屋去替她收拾東西。


    這時,那女人卻瞪起三角眼,叫一聲:“慢著!你是他什麽人?也來這裏逞強?”


    芳華心底單純,早就不願跟他們絮叨了,張口就說:“她是俺妹子,也是俺相公屋裏的人。”


    那女人嗤的一聲笑了,嚷道:“哈,原來是你們一家子來接新人呀?怪道人家傳聞,這位大官人相中了俺家芊兒,原來妻妾都這麽賢惠,親自來接親啊!不過,既然今兒咱要作親了,就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大官人幹嘛還要冒充官府的人?真是癩蛤蟆插雞毛撣子,裝大尾巴狼。”


    把芳華氣得臉色漲紅,隻嚅嚅地說:“你……你……”就說不出話來了。


    那女人卻是個市儈小人,在賭場混慣了的,搶白她說:“你什麽你!既然來接親了,帶了多少聘禮來呀?沒個把黃花閨女白白拱手相送的理兒吧?”


    尚璞喝道:“胡說!誰來接親?當初是我出麵關照她,官府為她家蓋起了這房子。不想她奶奶被酷吏逼死了,留下她孤零零的。今兒我還要關照她,帶她到城裏去,管她吃住。哪有什麽迎親納妾之說?簡直一派胡言!”


    倩兒也說:“就是呢,管我們要聘禮?她才多大?除非你親妹妹肯嫁給俺相公,那也得看看俺姊妹倆願意不願意,哼!”


    一句話把那女人惹惱了,叉著腰喊道:“哪來的狐媚子?亂說什麽呢?再在這胡說,小心俺娘家弟兄叫你們出不去這個莊!”


    那男人畢竟怯他仨是城裏人,再說尚璞確也曾在衙門裏做過事,就想息事寧人,勸他渾家道:“算了,算了。既然這位大官人有心收養她,任他領去也就是了,況且……”


    他壓低聲音對女人說:“還省了咱家一口人的嚼裹兒。”


    那女人想想也是,也就緩和下來,正要答應,卻忽然又轉動三角眼,說道:“不對,她好歹也是個喘氣的活物兒,——就是一頭牲口,也能換幾兩銀子。留她在家裏,雖搭上幾口幹糧,可她趴在狗窩裏,也能看家呢,總比養條狗強!”


    這句話差點把尚璞夫婦氣死,芊兒也被羞辱得趴在倩兒肩頭哭泣。


    他仨硬要領走,那倆攔著不讓,雙方就這麽僵持著,雪花打濕了眾人的衣裳。


    芳華對錢財從來不放在心上,見大家這麽僵持著也不是事,就問:“那你要多少錢?”


    那女人想了想,就獅子大開口,說道:“十兩銀子!”


    芳華聽了,卻爽快地說:“那好,十兩就十兩。可今兒出門沒帶這麽多錢,俺寫個契約,過後送過來。”


    那女人搖頭道:“那可不行,你們領著孩子扔崩一走,叫我上哪裏找去?現錢交易,一手交錢,一手交人!”


    他仨確實沒帶多少錢,這可犯了難。


    芳華突然想起馬車還在村東頭呢,何不向車把式先借些銀子來?


    她對尚璞耳語了幾句,讓倩兒裹著芊兒不動,她一路小跑去村頭找車把式去了。


    那車把式是個窮漢,哪有什麽銀子,加之又聽她說是為了“買”一個人,便是有銀子也不敢借。


    芳華很失落,隻好垂頭喪氣地往迴走,再去央告那女人寬限一二。


    她來到芊兒家裏,失望寫在了臉上,一看就知沒借到。尚璞不由得歎了口氣,看看芊兒,此時她已在倩兒懷中暖和過來了,臉上也有了血色,正眼巴巴地看著他呢。


    尚璞動了動嘴,用盡了力氣才說出口:“芊兒,你也看到了,伯伯今兒沒帶錢來。你先再在家裏待一天,待我們迴去湊錢。明兒再來接你。”


    芊兒滿臉是淚,卻又懂事地點點頭。


    那女人聽了,怕他們迴家想明白後,不再來了,就陰毒地說:“哼,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了。趕明兒就賣她到窯子裏,可不止這個價。”


    尚璞大驚,叫道:“你這是販賣人口,我要去官府告你!”


    女人聽了這話,便狠命搖頭說:“不賣了,不賣了,你們也甭想買了,走吧,快走!”說完,就從倩兒懷裏往外拽芊兒。


    芊兒嚇得緊緊抱住倩兒,倩兒也抱住芊兒,三個撕扯起來,把倩兒的領口都要扯裂了。


    芳華看見倩兒的內衣領口,突然心裏一震,叫一聲:“住手!別再撕巴了,俺有錢了!”說著,她毅然解開懷,從內衣裏扯出一隻明晃晃的金鎖來。


    尚璞和倩兒一見,忙叫一聲:“那可不行,金鎖不能用,說什麽也不能用!”


    你道為何?原來這金鎖是芳華成婚後,她奶奶留給她的一個念想,奶奶親口說那是傳家寶,能抵得她老人家一半的嫁妝呢,芳華天天戴在身上,須臾不離!


    今兒情急之下,她見到倩兒被扯開的領口,一下想到了它,便把它拽出來了。


    那對狗男女一看這寶貝,驚得瞠目結舌,心道:“乖乖,這金燦燦的東西,做工又那麽精巧,個頭這麽大,還不得買下半個鎮子上的賭坊啊?”他倆四雙賊眼,盯著它就移不開了。


    尚璞和倩兒也知道它的價值,都極力阻攔。


    那一對狗男女更怕她反悔了,就一唱一和地說:“是人金貴?還是鎖金貴?你們自己掂量!哼,趕明兒來,可就見不著她了,把她賣給人牙子了!”


    芳華看看金鎖,又看看芊兒,大顆的眼淚落下來,顫聲對倩兒說道:“它也隻是個啞物,一塊金疙瘩,整天墜得我脖子酸疼。今兒能拿它換迴一個鮮活的妹妹,以後俺姊妹仨在一屋裏朝夕相處,想想也值了!”


    倩兒想了想,也隻得點了點頭。


    芳華狠狠心說:“你們……拿去吧。”


    說完,轉頭遞給了那個壞女人。


    那女人喜得狗顛兒似的,雙手捧過去,還掂量了幾下,喜滋滋地讓男人去開房門。


    那個男人也喜出望外,忙開門讓進屋裏,還讓水讓茶的。


    女人給芊兒找了一身破棉衣,又收拾了幾件舊衣服和幾塊幹糧。倩兒麻利地給芊兒換上棉衣,又讓她吃幹糧。芊兒餓了三天了,差點沒噎死!芳華趕緊喂了些水,才緩過來。


    三人待芊兒吃完了東西,領著她出門。那對狗男女還假惺惺地送出門外呢。


    尚璞彎腰走在石路上,內疚地靠近芳華,弱弱地說:“你別難過。那金鎖……等以後有錢了,再替你贖迴來。”


    芳華看了他的樣子,心中不忍,故作豪爽地道:“什麽話?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以後咱們一塊和和美美地過日子,比什麽都強。”


    說完,一手牽著芊兒,一手攙著尚璞,踏雪向村外走去。


    芊兒還問尚璞:“伯伯的腰怎麽了?怎地連腿也瘸了,還疼嗎?”


    尚璞搖搖頭。


    他們來到村口,都驚呆了,哪還有什麽馬車?隻看見漫天飛雪,街頭空無一人。


    原來那車把式知道了他們是來“買人”的,心中驚恐,怕惹上官司,車錢也不要了,緊揮幾鞭子,趕車跑了。


    這下四人可犯了愁,路途迢迢,又有積雪,幾時能走到家?


    芊兒卻不知憂愁,她也不知路途遠近,卻像鳥雀出籠一般,高興著呢!她滿地亂跑,也不怕手上的凍傷了,還抓起雪來揚撒,邊跑邊笑,那一串一串笑聲,感染了尚璞夫婦,大家心裏也敞亮了起來,便一起攜手同行。


    出村走了一會兒,來到岔路口,身後駛來一輛驢車,倩兒趕緊攔住,問明恰是去城裏的,便說好搭乘他的車。


    這個車把式是個好心人,便讓他們上車,還一直把他們送到了家門口。


    尚璞謝了又謝,說要迴家取錢,重重迴報他。


    眾人下車時,卻見自家門外站了四個官兵,腰裏還都挎著腰刀。尚璞嚇了一跳,——他已有些怕官了。


    就見小石頭從院子裏跑出來,見了尚璞,衝院裏喊著:“師父迴來了。”


    隨即又出來了兩個兵,接著快步走出一位白發蒼蒼的人來,眼睛四處張望,越過尚璞去揭車簾,見裏麵坐的是女眷,嚇得趕緊放下手,又折迴來問:“哥哥在哪裏?哥哥在哪裏?”


    尚璞佝僂著身子,扶杖抬頭看著他,既不知他是誰,也不知他在找誰,隻好問一句:“敢問軍爺,您找哪位?”


    這一句話,把個軍爺問愣怔了,他覺得聲音這麽熟悉,忙立住腳,端詳尚璞的臉,突然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哭道:“哥哥,是你嗎?你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了?這都是怎麽著了?”


    尚璞還追問:“你是哪個?”


    那人顫聲說:“我是你弟啊,你那不才的學生,錢易啊!哥,你受苦了!弟來晚了!”


    尚璞大驚失色,忙捧起這人的臉來看,見這滿頭白發、瘦骨嶙峋的小老頭,果然依稀有錢易的模樣。


    尚璞驚得立足不牢,一下跌坐在地下,問道:“兄弟,你,你怎地變樣了……老得連愚兄也不認得了?”說完,與錢易抱頭痛哭。


    這時院內又走出青桐來,立在台階上,看著他二人,也傷感地流淚。


    芳華和倩兒扶著芊兒從車棚裏出來,看了這情景,也懵了,——她倆也都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白頭發的小老頭,就是往日那個生龍活虎的錢易!


    青桐招唿眾人來到家裏,還未等尚璞落座,錢易就從懷裏掏出幾封書信來,都是青桐寫給他的那些告急信。錢易雙手遞給尚璞,跪地說道:“哥啊,請你寬恕小弟之的罪過,這些信,弟,弟沒能及時看到哇!這幾年,我雖在水師中供職,卻終日奔波在外,行不離鞍,棲棲遑遑,無以為家。此番我迴到軍營中,見了這些書信,心急如焚,恨不得即刻插翅飛到哥哥這裏來。恰逢李中堂招我進京,我便假道打馬飛奔而來。剛才聽了陳兄弟告訴我,恩師已遭歹人荼毒。弟聽了,痛徹心肺,隻恨自己無能,未能保全師父,罪該萬死!”


    尚璞連忙攙起他來,說道:“這哪能怪罪賢弟?我早說過,賢弟是個官身,行動不由自主。再者,我那些倒黴事都已過去了,還提它做甚?”


    青桐說道;“這話說的是。哥,你我遭遇的事,剛才弟已向錢將軍都說過了,把他急得什麽似的!他未曾迴信,咱也不要責怪他什麽,那是因為他軍務繁忙,又管著軍需,為了籌集水師軍費,天天奔波在外,不曾看到書信。大家不見他滿麵滄桑嗎?錢大人的艱難,也已和我說過了,誰不見哭興悲?”


    原來,這些年錢易著實不容易,——他為了幫助李大人籌建北洋水師,在仕途中也備受熬煎,終日就像被人驅使的鷹犬一般,為籌集水師經費操碎了心。最令錢易頭疼的是,朝廷大員之間,封疆大吏之間,及朝廷大員與封疆大吏之間,或因政見不同,或因私人恩怨,或因權力之爭,勾心鬥角,掣肘拆台,他夾在中間,左右為難,舉步維艱。為了籌軍餉,他食不甘味,寢不成寐,不知磕了多少頭,說了多少話,跑了多少腿,總不見大的成效。——畢竟朝廷的銀子有限,隻能拆東牆補西牆,錢易使出渾身解數,費盡周折,好容易才勉強應付。


    這次錢易迴水師時,才看到青桐和尚璞的信件。他不看則已,一看心如油煎,便馬不停蹄趕到這裏。然而為時已晚,兩位知己好友俱已遭到摧折。


    此時錢易見恩師已然身殘,心中又恨又愧,不由得捶胸頓足,一再責備自己。


    尚璞和青桐聽了錢易的訴說,知道他仕途艱難,也不禁扼腕歎息。


    三位賢士,蹙眉相對,一籌莫展!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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