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接上迴,且說巡檢和衙役們到了富商家裏,立等小姐迴話。


    那富商大驚,忙說他女兒去山村的舅舅家走親戚了,並未在家,哪有此等私相授受的事?還說自家家教甚嚴,女兒斷沒有這等私定終身的醜事!


    原來,女孩的舅舅病了,她娘帶她過去探病,連丫鬟也帶去了;她表兄也早想下聘禮呢!


    巡檢無法,隻得迴報縣尊。


    縣尊迴衙,先將疑犯收監,其餘人等皆不得外出,隨時傳喚。


    期間縣尊大人又提審了書生多次,都是一樣的說辭。


    縣尊不耐煩問他了,隻惱那富商敷衍官府,代女迴話,乃發火簽速傳小姐、丫鬟前來問話。


    商人再三不肯讓女兒拋頭露麵,使錢用物,找人推脫。縣官哪裏肯依?強令小姐親來作證。


    富商無法,隻好讓家裏的轎夫去親戚家接了女兒迴來,並親自陪她來到縣衙。


    那小姐和丫鬟下了轎,跪在大堂上,都異口同聲地說:“不曾饋贈財物給那書生,也不認識他。”


    富商向縣尊獻上數百金,說他家女兒自來膽小,萬不可再驚擾孩子了。


    那縣尊收了錢,傳上書生來,登時惱了,罵道:“好一個衣冠禽獸,如今人證物證俱全,你還敢狡辯,愚弄本官。來呀,大刑伺候!”


    如狼似虎的公人因在他這窮人身上也撈不到什麽油水,早對他深惡痛絕,下手也狠!他一介文弱書生怎禁得住打?很快招認:“小人對那遺孀是先奸後殺......”他如此這般編造了一通供詞。


    知縣看了他的供狀,與媒婆講述的不同:據媒婆說,她迴家時門雖是敞開的,可她是插了門之後才去睡覺的;而書生所述是他見媒婆不在家,小遺孀又楚楚動人,便將她奸汙了,又怕她走漏風聲,索性將她掐死,又見左右無人,便悄悄溜走了。


    照他倆這樣說,第二天大門應該是插著的才對,可左鄰右舍聞聲趕來時卻敞著,兩下裏對不起來!


    於是縣官再次對書生動刑,幾次過堂,差點要了他的命!


    書生不明就裏,不死不活地迴到牢裏,哭著央求獄卒:“爺爺啊,告訴我怎樣才能過關?”


    幸而有個好心的獄卒看不下去了,悄悄告訴了他大門的事。等他再過堂時,忙又改口:“奸殺遺孀後,聽見媒婆迴來了,怕她到兒媳房內來,自己就貓腰躲到茅廁裏了,待媒婆安歇後,悄悄開了大門,偷偷溜迴家去了。”


    縣尊這才滿意,遂將前次供狀毀掉,隻將這一次的畫押,入了卷宗。然後斷案:“書生見色起意,奸汙遺孀,為逃罪責,將其溺死。判:殺人償命!”


    縣衙報府衙,府衙報臬台衙,臬台衙門報到刑部,刑部見證據齊全,案情也經得起推敲,便核準了,隻等秋後問斬。


    知縣破案有功,升遷走了;知府也受到褒獎,調至富饒之地任職了。


    這時彭公恰到這貧瘠地方接任知府。


    彭公甫到任,便發現這樁命案很是蹊蹺:哪有殺了人還留下寫著自己名字的物證的?


    他連續幾個晚上都盯著那卷案宗發呆,——雖則證據齊全,但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後來他靈光一閃,打了個寒戰,命人速將書生從死牢裏提出來,帶到後堂問話。


    那書生自從成了死囚犯,秋後問斬已是板上釘釘的事了,且胥吏也閑言碎語地告訴他,人家小姐親自來了,矢口否認與他相識,更甭提什麽兩情相悅了。


    書生聽了心如死灰,情知人家本是千金小姐,今突逢變故,臨場反悔也是有的,怨不得人家薄情!故而他生無可戀,隻求速死。


    不想臨近刑期,府衙卻又突然提審他。他耷拉著頭,一瘸一拐地來到堂上,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彭公也不多話,隻淡淡地問一句:“你果真與那小姐相識?你們可曾在公堂上當麵對質過?”


    書生答:“相識;不曾對質。”


    彭公又問:“她若來了,你可認得?”


    小姐本是書生的心上人,往昔一日也要想念千萬遍,如何不認得?便點點頭:“小人認得。”


    彭公命人帶他下去。


    翌日,彭公發令,著縣衙速傳小姐和丫鬟前來問話,不得有誤!


    知縣大人不敢怠慢,親送她倆到堂。


    那富商又使錢推脫,但在彭公麵前卻不好使了。


    小姐主仆二人來到堂上,不待彭公審訊,又將往日的供詞訴說一遍。


    彭公不置可否,喊一聲:“帶書生!”


    書生帶著重枷,低著頭,一瘸一拐地來到堂上,目光呆滯,木然地跪下。


    彭公唿喚一聲,說道:“你這書生,看看近旁跪的是誰?”


    “小姐!”書生驀然轉頭,驚叫一聲。


    隻這一聲,把那小姐和丫鬟驚得雙股顫顫,彭公心裏也涼了半截。


    就見那小姐聽了,往旁邊挪了挪身子,嬌聲道:“說話的是誰?俺不認識你!”


    書生淚如泉湧,本想哭訴衷腸,可聽了小姐這話,自知她已恩斷義絕,隻好長歎一聲,耷拉了頭。


    彭公又要他認那丫鬟,他隻懦懦地叫一聲:“梅香。”可聲音已微弱得連自己都聽不清,因他內心猜度:既然小姐不願相認,那丫鬟更不會可憐自己了。


    梅香看著書生的模樣,又驚又怕,隻是哭啼,跪也跪不牢,順勢坐在地上了。


    彭公看了書生氣餒樣子,搖搖頭,歎口氣,就令退堂。


    後來彭公還不死心,又派人去富商家找婆子問話,問他家共有幾位小姐。


    迴來說他家隻有一位小姐,她們對來衙門的那個女子,都口口聲聲稱“小姐”。


    秋風一天涼起一天,霜雪下來了,刑期看看就要到了。


    這天傍晚,地上已然發白。府衙門廳口突然傳來一陣堂鼓聲,彭大人聞鼓升堂,端坐在桌案後,大家站列兩旁,都往院外看。


    卻見來了一位姑娘,麵帶風霜,頭發蓬亂,跣足裸腕,腳趾滲出鮮血來,一步三喘地來到堂上,地麵留下一串血腳印。


    她噗通一聲跪下,高唿冤枉。


    彭公一看她的模樣,就知道冤情不小,忙問:“下跪的女子,你有什麽冤屈,站起來迴話,本官替你做主!”


    “不是我冤枉,是我郎君冤枉!”姑娘嗚咽著說。


    隻這一句話,驚得彭公失色,一下從椅子上躍起,幾步來到她的跟前,上下端詳一番,問道:“莫非……你,你就是那富商家的女兒?”


    那姑娘淒然道:“是,我是他家的小姐。”


    彭公忙說:“他家丫鬟婆子說了,家裏隻有一位小姐,那個女子是誰?而你又是從哪裏來?既是小姐,卻為何變成這副模樣?”


    姑娘有氣無力地說:“我從山村來,是從舅舅家裏逃出來的。家裏那個小姐是我姑舅表妹,與我模樣差不離,大家起先都叫她表小姐,來我家次數多了,就改叫小姐了。丫鬟婆子說家裏隻有一位小姐倒也不錯,因爹娘就生了我一個;她們叫她小姐也不錯,因她們早把‘表’字丟掉了......”


    彭公瞬間明白了,雖然都是小姐,然而彼小姐原非此小姐也!


    彭公當下十分自悔自責,他即刻下令,傳喚書生到堂。


    這迴書生來到堂上,與小姐呆呆地對視著,似乎誰也認不出誰了。


    良久,兩人才撲到一起,抱頭痛哭。


    小姐顫聲哭道:“冤家啊,你生死關頭,怎麽連我表妹也認不出?”


    書生嗚咽說:“我,我情急之下,神情恍惚,她與你又長得極像,又加上我一聽她說不認得我,以為你……你變心了呢。”


    小姐急用手堵住他的嘴,哭道:“我廟會上怎麽說來?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


    書生大哭。


    這裏芳華聽了這一樁案子,觸景生情,幽怨地說:“這不就是說的俺家的事嗎?如今俺相公也不知是死是活呢!”


    屋裏的眾人聽了,也有歎的,有怨的,有罵的,都流了一把辛酸淚。


    小鴿子勸芳華說:“大嫂不必擔憂,有彭公呢!”


    仙芝欣慰地說:“既然彭公這麽廉明,那就快些把尚先生放出來吧。他和書生一樣,是被冤枉的!”


    小鴿子苦笑道:“官府辦案,須走流程,環環相扣,缺一不可,可不是誰一句話就能發落的。就如那書生一樣,若放他,須偵破疑案,抓住真兇,待真相大白,才能放人。”


    仙芝急得一跺腳,嘟囔說:“真囉嗦!書生都與小姐相認了,可知他們並沒撒謊。要我,我就先把書生放了。哼,都怪那什麽彭知府迂腐,俺家尚先生也早該放出來了!”


    小鴿子看她既心急又天真的樣子,覺得好笑,又重複說道:“別急啊,早晚破案,有彭公呢!”


    他接著講起來,眾人又屏息靜氣地聽。


    原來,彭公打一起頭就不相信書生是兇手,隻是苦於找不到佐證。如今小姐親自來了,她把他倆如何相識,如何定情,父母如何嫌貧愛富,她又如何贈銀,囑咐讓書生托媒的事說了一遍,又說她爹自從聽說書生沾了命案,當天就把她送到舅舅家裏,後來將與她聯相的表妹接迴家來,頂替“小姐”。


    彭公聽了她的訴狀,足可洗刷書生的冤屈,就讓人妥善安置小姐,卻令差役將書生依舊收監!


    然後,他排兵布陣,囑咐幾個親隨如此這般,大家便依令而行。


    刑期到了,死囚犯們先被遊街,後被拉到荒郊野外行刑。一切都塵埃落定,風平浪靜了。


    知府衙門外,此前常有閑人來轉悠,自從處決了死囚犯後,就少有人來了。


    那媒婆自從孀媳遇害後,閉門謝客,很久不出去保媒拉纖。偶有托媒的人來,她也拒之門外。卻有一位壯漢常來她家留宿,每次來都衣冠楚楚的。


    這天,壯漢又來找媒婆時,卻被暗藏在角落裏的衙役逮個正著。


    彭公升堂審問,那壯漢本是潑皮,在堂上耍賴撒潑,滿嘴胡唚。


    這時,師爺周先生站出來對彭公拱手說:“稟大人,在下帶人偵探多日,這位潑皮就是殺人真兇!他盜的錢財都埋在瓜田裏了,我跟蹤了他何止一日?”


    壯漢先是一驚,隨即撒潑道:“官府欺壓良民,我要去省城告狀!”


    周師爺斥道:“你是什麽良民?先偷了那媒婆,又奸殺她兒媳,再盜了她房中錢財,還不從實招來!”


    閑漢叫道:“奸殺那小寡婦的,早已正法了!”


    周師爺笑笑,拍拍手,屏風後轉出一人,正是那位書生。——原來行刑那日他先被遊街,到荒郊野外後,便被暗中接迴府衙裏了。


    這一下可把閑漢嚇壞了,因案發後他沒少去府衙門口探聽消息,本以為有了替死鬼,自己就可高枕無憂了呢,沒想到書生並沒有死。


    但他仍心存僥幸,拒不認罪。


    這時,兩個衙役又拿過一個包袱來,說這是瓜田裏挖到的物證。


    書生一看,正是自己帶到媒婆裏家的那個包裹。


    壯漢立時慫了,這才號哭著招供。


    原來,彭大人總覺得媒婆是引發此案的禍端,書生“正法”後,他就派師爺帶著幾個衙役,暗暗蹲守在她家附近。他們發現,有一位壯漢來得很勤,而這位壯漢本是給一個財主家裏看瓜的,夜間住在瓜棚裏,不知怎的卻與媒婆勾搭上了。


    經衙役跟蹤,又發現他經常從瓜田裏挖出金銀來,然後去媒婆家裏擺闊。


    這一夜,趁他又去媒婆家裏時,衙役挖出了包裹,然後在媒婆門口將他拿獲了。


    證據齊全,壯漢不得不招認了他與媒婆間的齷齪之事。


    原來,這壯漢本是個遊手好閑的人,不願做去苦工,隻替人家看瓜混口飯吃。


    有一次媒婆從瓜田經過時,他半真半假地托她給自己說媒,媒婆也半真半假地答應替他張羅親事。


    過後再從那裏經過時,壯漢又請媒婆吃瓜,她貪圖小便宜,又見他那麽健壯,一來二去,就在瓜棚裏做成了醜事。


    壯漢本想娶她,她卻嫌他窮,隻願和他做露水夫妻。


    他也以托媒的名義去過她家幾次,當見她家小遺孀時,不禁垂涎三尺。


    那些日子,他就像害了色癆,經常去她家門外麵徘徊。


    那晚書生送下東西走後,遺孀也已插了大門的,壯漢見她家牆外有棵樹,便攀爬上去,溜進院內,躡手躡腳地去遺孀的窗外偷窺。


    這時,媒婆在外吃酒吃得口滑,忘了時辰,遲遲未迴家。


    那壯漢在院內按捺不住,便要入室去做個采花大盜,為了事後便於逃脫,他先去開了大門,然後闖進廂房裏,抱住小婦人求歡,那小女子如何扭得過一個壯漢?被他壓在身下動彈不得。


    這時那媒婆剛好臉上帶酒迴家來了,見大門沒插,便進了院子。


    這時壯漢早吹了燈,又怕婦人出聲,便緊緊勒住她的脖頸。


    那媒婆酒後犯困,隨手插了大門,見廂房裏沒亮光,便徑自去上房睡了。


    這閑漢聽得沒動靜了,這才鬆手,再看遺孀,早已窒息而死。


    他也害怕起來,起身逃時,猛然看見桌上有包裹,打開一看,竟有那麽多錢財!


    他大喜過望,背在肩上,悄悄開了大門,溜迴瓜棚去了,還連夜將包裹埋在瓜田裏。


    起初,他不敢露富,直到官府抓了書生,又打入了死牢,他才略放心,但仍不敢動那金銀,也不敢到媒婆家裏去了。


    一直等到書生秋後被問斬,塵埃落定,他才又去媒婆家裏尋歡,並挖出金銀來擺闊。


    壯漢招供後,彭公判決壯漢死刑,上報給了臬司衙門。臬台大人很愧疚,從此不待見彭公了;臬司衙門報給刑部,刑部撤銷了對書生的判決,核準了閑漢的死刑,然而刑部諸位大人也因此弄得灰頭土臉的,也自嘲了好多次。


    彭公卻毫不顧及上司的這些小心思,他又依律判決媒婆杖八十,以懲與人私通、有傷風化的罪過。


    因富商與他的外甥女作偽證,本也該處罰的,奈何小姐苦苦替父親他倆求告,這才免了對他們的處罰,但褫奪富商一半家產贈與書生。


    彭公親自主持了書生與小姐的婚禮。二人成親後,恩恩愛愛,如膠似漆;書生發奮攻書,不久考中了秀才。


    小鴿子講完了往事,眾人對彭公明察秋毫、為民做主的美德交口稱讚,仙芝更是拍手叫好


    “大家說說,今兒有彭公在,尚先生的冤屈,還怕不能昭雪嗎?”小鴿子笑著說。


    芳華、倩兒臉上也有了喜色。


    青桐心中很暢快,起身要親自為他倒茶,仙芝忙接過來,一邊倒茶一邊說:“官爺請喝茶,——那位彭大人真要像你說的這麽好,我也心甘情願地給他敬一杯香茶!”


    小鴿子笑著點點頭。


    待他歇夠了腳,便傳彭公的話:要帶知情的人去分巡道衙門問話。


    張有財不敢去,青桐欣然願往,王蒼娃和尚公任、喬載智也要跟著去。


    青桐想了想,怕尚公任見了父親的傷情心痛,便隻帶著王蒼娃和喬載智去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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