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喬向廷夫妻自送巧兒出嫁後,都忽忽不樂,老是牽掛著巧兒相公的病體,怕他闖不過那一關,讓她年輕守寡,那就可真坑了她了——那麽好的一個女孩兒,擱誰不惋惜?


    喬向廷常待在閑置的作坊發呆,迴家也是悶悶的,話也說得少了。依戀怕他愁悶,便東家長西家短地說些閑話,引著他說話。


    在與妻子的閑聊中,喬向廷漸漸又說到了自家開作坊的事來,依蓮忙迴裏屋拿出一封信,揚了揚說:“這是走鏢的今兒送來的,我爹寄信來說,他還是不放心咱這邊的事,過幾天就打發我兄弟過來看看。如今桐兒也長大了,整天在外頭行醫,也有見識,等他來了,你哥倆好好盤算盤算。”


    喬向廷聽了心裏高興,他很喜歡這個內弟,不僅長得帥氣,而且聰明伶俐、心地純善,他每次來了,都對老人彬彬有禮,對孩子更是親熱,孩子們都跟他親得了不得。喬向廷想:“他從南邊過來,如今洋貨也多從南邊運進來,他應該知道些這裏頭的道道兒。嗯,等他來了再說!”想到這裏,他心裏放下了什麽似的。


    第二天,喬向廷讓老魏提著點心,專程去拜訪油坊裏原來的師傅,說要聘請他迴去。那師傅四十歲掛零,在家賦閑多時了,自家又沒地,眼見著坐吃山空,老婆子喋喋不休地嘮叨個不停,他耳朵裏都要起繭子了。今見新東家又來相請,加上喬慕貴也托人來說,不再拘禁他了,他忙收拾了家夥什兒,跟著新東家來油坊了。


    師傅又列了個清單,將以往誠實肯幹的夥計列出了好幾個,喬向廷便讓老魏去請。大家巴不得來做工呢,應聲就到。


    油坊外麵是晾曬場,久不開張,已是雜草叢生了,院內有石碾、風車。老魏去開了作坊門,隻見迎麵是一張古老的台案,上麵供著一個牌位,寫著黑虎爺。靠台案擺著三把油錘、一排黑瓷油碗,還有木龍榨、榔槌、篩子、爐灶、油簍等,靜靜著主人的到來。


    工匠師傅進門,檢視了一遍,大都能用,隻是木龍榨有幾處榫口鬆動了,他和夥計們很快拾掇利落了,舂樁也打磨得放光。


    喬向廷打發老魏去集上買了幾掛鞭炮,掛在晾曬場外的棗樹上,劈裏啪啦放了又放,引得大家都來看,這就算是開張了。


    師傅說:“還沒擺香案呢,當年老東家亨爺開工時,那可要敬天地鬼神的。”


    喬向廷笑了笑,說道:“天地鬼神,都在自家的心裏裝著呢,隻要心裏頭沒鬼,誠心實意做生意,生意能不好嗎?”


    師傅又說:“那麽油坊的祖師爺,總該拜一拜吧?”


    喬向廷倒是很新奇,忙問:“誰是祖師爺?”


    大師傅一指台案上的牌位說:“那不寫著了嘛,黑虎爺。”


    老魏也問:“黑虎爺是誰?”


    師傅說:“黑虎爺就是尉遲恭,他是唐朝的開國大將。”


    喬向廷笑了笑,說道:“他不是門神嗎?咋又跑到油坊裏當起祖師爺來了?”


    師傅也不知就裏,思忖了一下說:“他是門神不假,大概門神看家,覺得家裏最貴重的東西是油,也就保護著油不被偷,慢慢成了油坊的神了吧。”


    大家都笑一笑,覺得倒也有理。


    喬向廷便要老魏家去叫依蓮和魏嫂來,擺上香案拜一拜。


    師傅連忙阻攔,說道:“使不得,使不得。女人不可以進油坊,這也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


    老魏一瞪眼,問:“咋了?”


    師傅道:“不咋,規矩就是規矩!”


    老魏嘟囔一聲:“哪來這麽多規矩!”


    夥計們解釋道:“不是規矩多,以後做起工來你就知道了,晾曬翻料、鐵鍋炒熟、熱鍋蒸製、大錘槌打等等,都需要壯勞力,嗬嗬,一個個汗毛露水的,半光著個身子。”


    喬向廷聽了,笑著說:“沒想到這小小油坊,講究還挺多呢。”


    師傅說:“可不咋的,還有一些忌諱呢,——穿靴子的不準進,戴孝的不準進。穿靴子的大概怕他偷油,戴孝的不吉利。”


    喬向廷道:“這才剛剛開張,夥計們還沒揮汗如雨呢,女人進來也不妨事,誰願意進就進吧。”


    於是老魏去叫了依蓮和魏嫂來,排了香案,獻上祭品,眾人都拜了,自然心安。


    油坊紅紅火火地開起來了。師傅工藝精湛,夥計勤謹能幹,不論豆子、芝麻還是蓖麻、菜籽等,相比別的油坊就是出油多、油質好、味道香,一時招攬了遠近不少人家前來榨油。


    喬向廷是每日必到油坊的,老魏忙完地裏的農活,也是天天到油坊裏幫忙。主仆二人雖然辛苦勞累,心裏卻十分欣慰快意。


    這天晌午,喬向廷正走在去油坊的路上,老遠看到一乘馬車往村裏來了,他本能地知道,那一準是他內弟陳青桐來了,因為本村住戶出門都騎驢騾,要麽坐驢車,很少有套馬車的。


    這時青桐己長成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夥子了,他秉承了家族儒雅的氣質,清秀灑脫,英氣逼人;又加上學了一身家傳的醫術,人都稱他為“小神仙”呢。他除了坐館行醫以外,還常外出巡診,走南闖北,頗有見識。


    他此番來姐姐家探親,也是一路行醫,惠及沿途百姓。


    喬向廷立住腳,等待馬車臨近,尚未停穩,青桐就跳下車來。他見了姐夫,忙躬身施禮,喬向廷見他風塵仆仆的樣子,心疼地說:“這才迴去了幾天啊?大老遠地又巴巴地跑迴來。路上幹嘛走這樣急?看看嘴唇幹的。你不會住店打個尖兒呀!”


    青桐笑笑,說道:“誰耐煩住店吃喝?我帶著幹糧呢,在路上對付一口就行。就這樣還住了好幾次的店呢,白耽誤功夫。”


    那趕車的苦笑著說:“我的老天,統共住了兩迴店,總是天不亮就叫起人家起床趕路,除非路上有看病的,才算歇歇腳,馬都累瘦了。”


    青桐笑著說:“你別不知足了,路上你總躲進車裏睡覺,我替你趕車,我倒是長了本事了,學會當車把式了呢。”


    說得車夫也笑了。


    喬向廷問了嶽父母的安,然後領著內弟迴家。依蓮見了很高興,和魏嫂一會兒倒茶,一會兒遞瓜果,一時不知怎麽招待他才好了。


    春草聽說舅舅來了,就抱著妹妹夏葉跑到上房裏來見禮,還沒說幾句話,就讓喬向廷趕迴後院學紡紗去了。


    晌午,喬載德和魏鐵擔放學迴來,他倆見了舅舅,也親熱得不得了,一邊一個偎著他,問東問西地沒個完。


    午飯時,一家人陪青桐在上房裏用膳,依蓮開了一壇好酒,又叫了老魏來,讓他哥仨對飲。


    飯後,喬向廷照例點上一袋旱煙,巴嗒巴嗒抽著。


    喬載德趁舅舅在跟前,就和魏鐵擔嘀嘀咕咕的,不想去學堂了,喬向廷卻一瞪眼:“敢?”他弟兄倆忙低了眉眼,灰溜溜地上學去了。


    原來,近些日子,喬向廷不光對載德要求很嚴,對鐵擔的學業也管得嚴厲起來,他下意識地把他也當成自己的兒子了,有時和人聊天時,他張嘴閉嘴就說:我那倆兒子如何如何。說的多了,人家也就知道他另一個兒子是魏鐵擔了。


    老魏去油坊裏忙活去了,喬向廷抽著煙陪青桐拉呱,他又說起想開織布作坊的事來。


    青桐因與父母都牽掛著這邊,這才風塵仆仆地趕來探視,今見姐夫已開始盤算著開作坊了,知道他已從喪親的陰影裏走出來了,便不再說路上準備好的勸慰他的話了,隨之也就說起開織布坊的事來,道:“哥在鄉下,衣食無憂,過著神仙般的日子,想是雞犬相聞之間,也有點靜極思動了。嗯,盤算著做點事情,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隻是,如今世道不同了,官府處處設卡,苛捐雜稅多如牛毛,什麽事情也不好做。”


    喬向廷猛吸一口煙,說:“話雖如此,但人家能做的,咱也能做!”


    陳青桐知道姐夫是個執著的人,便說:“那好,隻要哥下定了決心,那咱就隻管咬牙趟出一條路就是了。開作坊也好,做生意也好,我覺得無非這麽幾條:一是要誠信,以誠待人,這樣才會贏得人心,生意也才能長久;二是手藝要精,工匠師傅的手藝就是咱家的招牌;三是本錢要足,沒有充足的本錢是玩不轉的。”


    喬向廷聽了他的話,點頭說道:“兄弟說的是。如今我家的油坊已經開起來了,工匠師傅的手藝也還不錯,雇的夥計也挺能幹。哈哈,一開張就把周邊幾個油坊擠兌得夠嗆。”


    依蓮在旁聽了,憂心忡忡地看了丈夫一眼,張了張嘴,欲說不說。


    青桐說:“恭喜恭喜!油坊開業,大吉大利,這實在是一件大喜事!隻是小弟有一點愚見,不知當講不當講?”


    喬向廷還沉浸在喜悅之中,笑容滿麵地說道:“兄弟有話盡管說就是。”


    青桐道:“我的意思是,可否把油價漲一漲。”


    喬向廷一下收了笑臉,驚訝地問:“兄弟,剛才你還說作生意要講誠信呢,怎麽生意一好,你就想坐地漲價啊?你是給人榨油呢,還是榨人家的錢財呢?”


    青桐說道:“哥稍安勿躁,聽我把話說完。我覺得哥油坊的生意既然那麽火爆,手藝必有獨到之處。既然咱家有過硬的手藝,對於那些嘴刁的富戶來說,他吃慣了這一口,再貴些也無妨,哪怕咱搬到深山裏,他也會聞著味找去的,漲了價也誤不了他來打油;無非是那些尋常百姓家,他貪圖便宜,隻到周邊那些小油坊裏去打油罷了。這樣一來呢,咱有富人的生意做著,留些生意給那些小油坊,大家互不擠兌,都有飯吃。雖則咱的生意看似少了些,但價格漲上去,收益也少不了多少。再說,即便咱家收益稍減,家裏又不差這一碗飯吃,又何必一家獨大,把人家擠兌到絕路上去呢?”


    喬向廷聽了,怔在那裏了,想不到這小兄弟竟有這般胸襟,不由得對他刮目相看;依蓮也忙點頭,說這是一件積陰德的事。


    兄弟倆又閑聊了一會兒,喬向廷便說領他去油坊裏看看。


    兩人信步從街頭走過,路人見了有叫東家的、有叫員外的,也有叫掌櫃的,喬向廷覺得臉上有光彩,微笑點頭致意。青桐見了這情景,很欣慰,暗替姐夫、姐姐高興。


    快到油坊時,老遠就聞到一股油香,特別是壓榨的芝麻香,更是沁人心脾。


    兩人一進院門,工匠們見了,都跟東家打招唿。喬向廷向眾人引薦了青桐,大家都叫“舅爺”。見禮已畢,喬向廷便當眾宣布了漲價的事。眾人不解,尤其老魏,他正給大師傅打下手呢,聽了這話,忙勸東家三思而後行。喬向廷也不和他爭辯,隻是微笑著對工匠們說:“生意寧可少一些,大家都輕輕快快的,工錢照發。”


    眾人見東家主意已定,也不好再說什麽。


    後來大家才曉得此舉的高明,——周邊的油坊一家也沒被擠兌趴下,喬向廷還被推舉為油行的會長了呢;那官府包稅的差役,也將本鄉榨油稅的份額分攤,從不獨獨為難他這一家,這是後話,不提。


    從油坊出來,喬向廷又領著青桐去看織布坊。開織坊是喬向廷最操心的事,因南方紡織業盛於北方,故而他執意領著青桐去看作坊裏那些家什兒,希望他能指點一二。


    去織坊有一條近道,是田埂間的羊腸小路,途經一條小壑,上麵搭著獨木橋。喬向廷上橋引路,他總擔心青桐腳下有閃失,不住地迴頭叮囑他小心,卻忘了自家的腳下,一腳踩空,噗通一聲跌下去了。


    溝雖不深,但他的衣裳被木枝刮住,撕了個大口子。


    青桐嚇了一跳,趕緊拉姐夫上來。


    喬向廷哈哈大笑,說聲:“光顧迴頭說話了,忘了腳下。”


    青桐忙為他整理衣裳,問摔壞了沒有?


    喬向廷倒沒覺著疼,但他看著衣裳被撕破的大口子,陷入了沉思,喃喃自語:“這難不成是天意,告誡我不要開織坊,不然衣服咋會撕破呢?”


    說完,他坐在田埂上發起呆來。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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