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閑了,喬向廷卻忙起來。原來,時值鹹豐爺駕崩,幼帝登基,兩宮太後垂簾,朝野上下人心不穩,官府上下再三曉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要效忠君父,安分守己,做忠順良民!並要各鄉村嚴行保甲連坐法度,以防刁民通賊謀逆,亦要加緊操辦團練,以備平叛除亂!而地保李老四使喚喬向廷使順了手,無論遇見什麽事,總要找他跑腿代勞,把喬向廷忙得不亦樂乎。


    這一天,李老四興衝衝地來到嶽父家,說新上任的縣太爺將親臨鄉下巡視團練防務,並弘揚禮教。巡檢老爺令各鄉舉薦數名地保和團勇到鎮子上接受檢閱,他已由鄉約舉薦了,這可是與縣太爺麵對麵的機會,也是他李家從未有過的榮耀呢!


    喬廣善聽了,也為女婿高興。


    當說起本村團勇人選時,喬廣善道:“那就喬向廷吧,這孩子夠機靈,去了多少能幫上你的忙。”李老四點頭稱是。


    當李老四興衝衝地告訴喬向廷這個好消息時,不料他卻搖頭推辭說:“不行,不行,我膽小,怕見官,去了舒不開身子。”


    李老四有些掃興,沒好氣地說:“怕什麽,有我呢。你跟著我,還能有虧吃咋的?”又說:“到時你有啥不懂的,隻管問我好了,讓你看看我見官的本事!”


    喬向廷還要推辭,李老四沉了臉,說:“有這樣的好事,本以為你會感謝我呢,沒想到你卻這樣。哼,別不識抬舉了!”


    喬向廷不敢再強嘴,趕緊說了幾句感謝的話,李老四這才又歡喜起來。


    喬向廷迴家和爹爹說了,喬老頭也願意讓他出去見見世麵,還讓他把上次受獎剩下的碎銀子也帶著,說出門在外用得著。喬向廷收拾了包裹,向東家家借了一匹騾子騎著,跟著地保一起到巡檢區去了。


    李老四先領他去見鄉約,鄉約又領他們去見巡檢老爺。


    他倆都曾見過巡檢的,那是在村圍子合攏時,巡檢與縣衙典使去喝了完工酒的。這時,巡檢老爺正戴著老花鏡坐在桌後看文案呢。


    鄉約施禮畢,巡檢從眼鏡框上看了他們一眼,李老四和喬向廷趕緊打千兒,巡檢一擺手,意思知道了,仍低頭去看文案。


    原來是縣裏來文,要各巡檢區先行肅清流寇,以免太尊駕臨出紕漏。


    巡檢看完了,就喚人將公文謄抄數份,送至各鄉約,經保甲曉諭各村知曉;又令各村團練長加緊操練。


    那文員謄抄完畢,順手給了跟前的鄉約幾份,鄉約又遞一份給李老四。


    李老四接了,又遞給喬向廷,要他趕迴本村找族長,叫人謄抄數份,再分送他所轄的那幾個村裏去。


    喬向廷不辭勞苦,當即往迴送。


    待他返迴巡檢區時,李老四告訴他,他已向巡檢老爺舉薦了他管茶水的差事,但凡上頭來人,或巡檢老爺招人議事,都要他在旁伺候茶水。還說:“這差使不累,你算是在巡檢老爺眼皮底下做事的人,若幹得好,保準討大人喜歡。”


    喬向廷趕緊道謝。


    李老四卻又懊惱地說:“唉,我卻攤上了個苦差事,巡檢老爺要我天天到校場點卯,課考操演。這是費力不討好的活兒,一點油水也沒有,累死個人!”


    喬向廷再三安慰他,夜裏花了十個錢,請他吃宵夜,李老四心情才略微好轉了些。


    且說巡檢老爺,因縣太爺親來視察,他心裏很是忙亂。第一件讓他為難的,就是沒多少銀錢可用來接待,——自從辦團練以來,轄區內鄉紳大戶湊了些錢,如今已所剩無幾了。為了迎接縣尊大駕,他又召集眾鄉紳商議,想另募捐些銀兩,然而鄉紳們已大不如從前爽快了。巡檢好說歹說,大家勉強湊了十幾兩。然而要辦一個像樣的接待公事,著實捉襟見肘。第二件讓他為難的,就是巡檢署太過破舊簡陋,縣尊大人第一迴來,無處歇馬。


    如何才能辦得好呢?他思慮了半天,也沒理不出個頭緒來。沒奈何,隻得招鄉約、地保、團練總長等一幹人商議。然而大家也都沒見過什麽大世麵,個個緘默不言。


    巡檢急得一籌莫展,他也拿捏不準靠什麽討好大人,因為這裏一無所有啊,就那十來兩銀子,別的暫且不說,就連供大人吃一頓像樣的飯怕也不夠;再者說,誰也不知道縣太爺的口味輕重。


    後來,還是李老四出了個主意,說:“若論吃喝,這轄區內無外乎張大戶家最講究。他是遠近有名的鄉紳,與貝勒爺府的門人金老爺走得最近,他去年才送去了晚生帖子。他家廣有田產,鎮子上也有好多處買賣鋪子。家裏隻廚子就雇了兩三個,一年就是無事,肉也要上千斤;采買食材,也要趕四集,買最新鮮的蔬菜水果,肴饌就更不用說了,都是上好的。要是能去借了他家的廚子來,保管能置辦上等的酒席。”


    他說的張大戶,是他連襟張有財的一個本家,此前張有財曾帶他去拜謁過的,所以知道這些。


    巡檢老爺聽了,覺得很有道理。然而又一皺眉,說:“他家我是知道的,隻因他與貝勒爺門人有舊,所以成日介鼻息幹天,眼裏哪有我這等小吏?即便肯借廚子,如今尚難說在哪裏安席、用膳為妥。諸位,你看這破地方,除了長條凳,就隻有這兩三張破桌子,縣尊來了咋坐?怎吃的下?還有隨員,少說也有二三十號人,站也沒處站,坐也沒處坐。行轅所在若無著落,其餘都是空談。”


    大家紛紛說:“是呀是呀,有了房子才好布置。”


    李老四卻不願輕易放過這個獻殷勤的好機會,連忙說:“莫不如一發借了張家的吧,他家有一處園子,收拾得很是精致,正廳偏房算上,也坐得下四五十人,索性一概委了他家做接待的差事,這在他家原也算不得什麽難事。我多曾去拜會他,如今我也可去求他一求,就說縣尊大人聽說他家園子好,特意關照下麵說要去觀賞觀賞的。我料他總不會駁太尊的麵子。”


    巡檢很高興,說道:“嗯,多虧了你有這門好親戚,那就仰仗老弟你了,拜托拜托!”


    李老四頓時覺得臉上有了光,腰杆子也直了。


    巡檢老爺又說:“鹹豐爺駕崩,朝廷嚴禁宴樂,好在已過了屠宰禁期,酒菜上可以略豐盛些。”


    李老四道:“這個自然,就算滿漢全席,他家也能做得來。”


    巡檢聽了,喜不自勝,說道:“這就夠了!就這麽著了,夥食求他家采辦,招待就統統包給他好了。”


    他又對眾人說;“另還有一些雜事,校場要紮彩棚,鋪地毯,——地毯可別用大紅的,那就犯了鹹豐爺孝期的忌諱,看台上要借一些整壯些的桌凳擺上,桌上也要鋪些毯子,彩棚三麵也要掛些圍帳,哦,鼓樂倒可省了,這時候尚不可奏樂,然而可多放些炮仗……”囑托已畢,眾人散去。


    巡檢老爺獨留下幾個心腹商議道:“縣尊大人初次來,總還要送他些人情,可這裏又沒什麽好東西可拿。送銀子?這自不消說!縣裏為讚助團練操演,撥來五十兩,那就返他三十兩吧,這是當今的通例。要說的是咱自家送多少,去哪裏淘換呢?”


    心腹說:“先別顧及太多,此番花銷從哪裏來,那也隻是後話了。如今先打發縣尊高興要緊。你我這差使當得是否穩當,可都在他身上呢!”


    巡檢點頭稱是,說道:“如此,總共撥來五十兩,全返了他罷,下賬時仍給縣主簿開具五十兩簽收票據。所有開銷,都先賒著,過後各鄉斂厘稅時,多加些火耗。嗯,還要著落在鄉民身上,才是千妥萬妥的!”心腹點頭稱是。


    恰好外頭差役又送進滾單來,說縣尊五日內必到,巡檢急令李老四去央求張大戶。


    單說李老四,帶著喬向廷去拜會張大戶。


    那張宅實在寬闊,儼然達官貴人的府第。


    因李老四曾跟著連襟張有財來過幾迴的,門上的人倒也沒怎麽難為他倆,領著穿房過廳,很快見到了真佛。


    磕頭請安畢,李老四說明了來意,張大戶半趄在羅漢床上,笑盈盈地聽著,卻並不鬆口答應這差事。


    喬向廷偷眼看這位鄉紳,見他年紀也不算大,僅僅二十出頭,——概他原是家裏的少爺,因去年剛死了爹,就由少爺變成老爺了,他家是周邊有名的大戶,人都稱他爹為張大戶,如今他爹死了,他做了老爺,十裏八鄉的人便又稱他為張大戶。


    你道這張大戶為何如此富足?原來他是當地一霸,平日欺男霸女,魚肉鄉裏,不僅霸占了數百畝良田,還養了十幾個不務正業的人做打手,在鎮子上開賭場、辦妓院。這幾年又堂而皇之開了煙館,官差們不僅不拘禁,反而時常光顧那地方。


    他越有錢,就越攀附權貴,他深知自家的發跡離不開貝勒爺門人金老爺的庇護,因而千方百計奉迎他。


    他花錢建那個園子,就為了承奉金老爺的。每年春暖花開時,他總邀金老爺來這裏小住幾日,不禁好吃好喝地招待他,還搜羅女人伺候他,其中不乏妓院裏的風塵女子。張大戶甚而還想煩請金老爺邀貝勒爺賞光來一次,那在鄉下乃至城裏可就轟動了,哪個還敢對他側目?


    然而最近金老爺卻來得少了,因他不缺女人了,且睡得都是黃花大閨女。這些黃花大閨女來自何處?原來,金老爺那數百畝田地上,也有幾百佃戶,家家都拖欠著租子,那些窮人越窮越能生,兒女一大堆,凡有女兒要出嫁時,他就令管家帶著打手去勒逼地租,要麽用女兒頂債。那女兒都是許了人家的,窮人豈敢悔婚?佃戶們越哀求,打手們就越暴戾,於是管家便出麵說和,勸金老爺開恩,讓女兒出嫁前陪他睡幾宿,抵頂累年租子的利息。佃戶們逃又逃不掉,還又還不起,隻得瞞著女孩的婆家,忍辱讓女兒陪睡。故而金老爺近來很是勞累,哪還有閑工夫來張大戶園子裏玩?


    張大戶的園子閑著,他也一直瞅尋邀請哪位達官貴人光顧呢,不想縣尊大人要來鄉下巡視。他心裏自然願意逢迎,麵上卻未表露出來,隻在那裏故作矜持。


    這個當兒,喬向廷偷眼觀察張大戶的模樣,但見他長得腦袋圓圓的,耳朵耷拉著,鼻子翻翻著,嘴巴撅撅著,儼然一副豬頭模樣。他覺得好笑,又怕被人發覺,隻好硬憋住笑意,沒有出聲。


    張大戶不即刻應諾正事兒,卻“王顧左右而言他”,說起前天他去城裏給金老爺請安時,金老爺親口對他講的話:這裏的縣官是貝勒爺府上包衣奴才的奴才,鄉下要有什麽事,隻管拿片子知會他一聲。結論是:縣尊見了他本人,也要服服帖帖的,凡是本縣地麵上的事,沒有他擺不平的。


    李老四見他擺譜托大,心裏不免打怵,怕他不答應,自己迴去沒法向巡檢老爺交差。誰知張大戶話風一轉,又說道:“方才你說縣尊視察團練防務,又來給貞潔烈女立牌坊,這都是恩澤地方的好事。我本是貝勒爺門人調教出的鄉紳,哪能不出一份力、盡一份心呢?莫說廚子園子,就是到我府上來吃住,也是應該的。”


    李老四聽了,喜得屁不在腚裏了,忙給他磕了幾個頭,然後拉著喬向廷告辭,迴去向巡檢老爺報喜了。


    巡檢老爺得知張大戶同意代辦招待事宜了,心下大慰,便把心思都放到操練團勇上了,再三訓誡底下人要下苦力操演。


    而李老四出頭辦理接待大事,本意是為了討好巡檢大人,替他排憂解難,又可借此幫辦采買事宜,從中撈點油水的,不料巡檢老爺因招待的事已然無慮了,反而把他拘緊在操演上了。


    更令李老四沮喪的是,有組團練長操演時不慎跌傷,被送迴家了,團練總長見李老四是地保裏最年輕的一位,便讓他充任團練長,代他操演了。


    這可更苦了李老四,因他素日不慣勞作,哪吃得了這樣的苦?然而既然團練總長看中了他,便再無還轉的可能,他也就不敢怠慢,每日咬牙與團勇們摸爬滾打。


    幾天下來,他渾身就像散了架似的。


    幸虧他帶來了個喬向廷,與自己同住一屋,夜夜為他捶腿敲背。饒是這樣,他仍吃不消,水米也不想用。虧了喬向廷出錢買酒買肉給他吃,這才稍有緩解。


    每當李老四酒足飯飽,躺在床上歇著時,他就暗自慶幸:“有這麽個勤謹機靈的小夥子在跟前伺候,這可真是上天眷顧自己啊。不然,連個趁手的人都沒得使喚,那可就更慘了。”這時他才知道,尚樸說得沒錯,帶著喬向廷出來,自己還是沾了點他的好運呢。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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