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喬老頭聽罷兒子讀的地契,向後一倒,不省人事。把個喬向廷嚇得手忙腳亂,抱起老人抹前胸捶後背,連唿帶喚。好大一會兒,喬老頭才緩過神來,睜開了眼,喉嚨裏抖了幾抖,把一口濃痰吐了出來,長長喘了一口氣。原來他是一時歡喜得很了,痰湧上來,迷了心竅。


    喬老頭略定了定神,又問小五:“你剛才說些啥?”


    喬向廷見父親清醒了,就從地上撿起地契,遞到老爹手裏,說:“咱有田了。東家立了契約,把咱租的那塊田贈給咱了。從今往後,這地是咱的了!鄉親們還湊了好些銀錢,也要賞給我呢!”


    他爹聽說有地又有錢,一下來了精神,顫巍巍地拿著地契,翻來覆去地看。他雖不識字,但也似乎能從中看出門道來,尤其盯住那幾個大紅手印,反複看了不下十遍。


    他突然把地契貼在臉上,蹲下身子,失聲痛哭起來,哭得身子一抖一抖的。


    喬向廷見父親喜極而泣,也跟著流下了眼淚。


    爺倆在屋裏哭了一會兒,他爹說:“咱爺倆這是咋了?攤上這麽好的事,哭個啥勁兒呢?走,到咱那地裏看看去!”


    喬向廷也說:“嗯,看看去!”


    爺倆挽著胳膊,來到那塊田裏。


    田還是那塊田,人還是那倆人,但心境卻變了,因為田變成了自家的了。


    他爹從田埂上一下蹦到麥畦裏,坐在裏麵,打了幾個滾,然後就那麽靜悄悄的躺著,似乎要感受一下地溫。喬向廷也下到田裏,陪父親躺在麥畦裏。田裏的麥苗綠油油的,那是父子辛勤勞作的結果,躺在上麵,身下就像鋪了幾層厚厚的毯子,而且能聞到麥苗的香氣,這香氣鑽進兩人的鼻孔裏,一陣陣沁人心脾。


    爺倆躺夠了,又坐起來,左顧右盼,看也看不夠。


    迴到家,他爹就說:“也不知祖上積了什麽陰德,到了你這一輩,反而有了自家的田地了。俗話說:‘二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這一下好了,地也有了,銀子也有了,再買上頭牲口,給你說上門親,我就是走了,也就放心了。”


    喬向廷說:“看您老說的,好日子來了,你可得顧惜自家的身子,壯壯實實的比什麽都強,享福的日子還在後頭哩。”


    他爹捋著胡子說:“我這把老骨頭,說扔就扔了,怎麽著也是土埋到半截的人了。就盼著能早一天抱上孫子,隻要能抱上大孫子,我死也瞑目了。”


    喬向廷說:“嗨,說著說著就往那上頭拐。好了,先別再說了,今兒高興,我去買點好吃的來,再給您老燙上一壺老酒,抿上兩口。”說完,出去了。


    這裏喬老頭收迴心來,又坐下,接著編他的筐。然而編著編著,心又飛走了,他翻來覆去地編織今後的夢,把各樣的願望都想了一遍,還不斷改換不中意的設想。


    不一會兒,喬向廷迴來了。他買了豬頭肉,又買了熟雞、熟鴨,另加一些菜蔬果品。


    喬老頭一看,氣得胡子直抖,罵道:“好沒出息的東西,剛有點錢,就開始敗壞!買這麽多肉,得花多少銀子?有了豬頭肉就行了唄,還不夠你造的?還買雞買鴨。去去去,把那雞鴨退迴去。買了我也不吃,咱手頭把緊些,攢了錢,還得給你娶媳婦呢。”


    喬向廷笑笑說:“您老倒是會過日子,苦了一輩子了,省吃儉用的,也沒見您發達了。今兒高興,咱爺倆開開葷,也窮不了哪裏去。從今往後,咱又是另一番日子了——今兒圖個利市,但願天天有這樣的好光景!”


    他老爹仍舍不得,喬向廷張嘴“哢哢”兩口,就把雞鴨的屁股都給啃了下來,邊鼓著腮幫嚼著,邊含混不清地問:“還退不?嘿嘿!”


    喬老頭沒法,隻得苦笑一聲,道:“瞧你那點出息,饞了幾輩子似的,吃也沒點吃相。罷了,沒了屁股是退不成了,那咱爺倆就可勁地造唄。”說著也笑了。


    喬向廷嬉笑著跑進屋裏,擺下碗筷。


    剛坐下,喬老頭又想起什麽來,說道:“慢點,你去村西頭把你老耙叔喊過來。他那兩個混賬兒子,一個比一個孬種。自打娶了媳婦,就把老頭子扔到了村頭寒窖裏了。他大兒子喬大乖與咱家是地鄰,今年秋上他幫大乖種麥子,我在地頭看了他,越發瘦得不成樣子了。他當著兒子的麵不敢說,背地裏卻跟我說,天天就是窩頭鹹菜,有時啥也沒有,就是餓肚子。我聽了,陪著他心酸了好一陣兒。這會子你去把他領過來,俺哥倆好好喝兩盅,說說話。”


    喬向廷聽了,答應一聲,一路小跑著去了。


    不一會兒,他攙著一位白發蒼蒼的駝背老人進了門。喬老頭早就迎出來了,老哥倆互相作揖,道:“老兄弟,這一抹兒不離不?”那白發老人就是喬老耙。


    喬老耙年輕時是石匠,他背著一把鐵錘和一把釺子,走遍十裏八鄉攬活兒,大家都知道他的手藝好,誰家起屋造房時,過門石啦、門台階啦,都願意請他鑿,就連鑿磨也找他。時間久了,人們稱唿他時就叫石匠,連姓氏都省了。石匠上了年紀後,隻有二兒子勉強繼承了他的手藝,他本人再也掄不動錘頭了,也就漸漸失去了存活的價值。老伴早死了,他好歹給兩個兒子成了家,自己卻成了累贅,被兒媳趕出家門,寄居在村外寒窯裏,一到秋冬就得用耙子摟柴禾,燒火做飯全靠他那一把耙子,大家於是改叫他“老耙”,反倒把“石匠”給淡忘了。


    喬老頭把老耙哥迎進了門,老耙弓著身子,像一隻大蝦,吃力地抬頭望著老弟,又看看桌上的酒菜,很是詫異,問道:“老侄子叫我來,我就緊著來了,也沒問啥事,敢是家裏來了客嗎?要有客,我可不敢在這裏呆著,我這破衣爛衫的,一身醭土,倒叫人家笑話,也弄髒了你的地方。”


    喬老頭見他心中不安,便挽著他的胳膊說:“沒客,沒客,就咱老哥倆。有日子不見了,怪想你呢。今兒叫孩子買了兩個菜,咱老哥倆喝兩盅。沒別的,你別多心。”喬老耙聽了,心裏踏實了,也就落了座。


    喬老頭揀好的讓著老耙吃,又讓喬向廷倒酒,三人慢慢吃著。


    幾杯酒下肚,老哥倆嘮起以前的事,從一起上山砍柴說起,一直說到下河摸魚,當說到老耙的褲衩被水衝走了,他光著屁股迴家時,兩人笑得嘎嘎的。


    老耙看著小五,對喬老頭說:“兄弟,你是個有福的,兒子孝順,村裏人誰不誇!”


    喬老頭道:“老哥你別怪我說,你也是個疼孩子的。你家大乖長那麽大了,你也不舍得讓他掄錘頭,天天養得白白淨淨的,從小他就不願下力氣;二乖一落生,嫂子就死了,你拉扯倆孩子長大也真不易。可也沒見過你那個疼法的,你掄一天錘頭,能掙幾文錢?哪天迴來不帶迴點瓜呀果的?他要天上的月亮,你也要搬梯子給摘下來呀?直把個孩子慣得沒點樣兒,他打你一巴掌,你還樂得咯咯笑呢!可兒媳婦一進門,年輕的就把你這有年紀的掃地出門了。唉,如今遭罪了吧?你替人家鑿了一輩子石過梁,老了老了連一間自己的房子都沒有,隻好去住寒窯。今兒你好歹能動,自己弄口吃的,待幾年動不動了,可待怎樣呢?”說到這裏,喬老頭禁不住聲顫了。


    喬老耙也唉聲歎氣,低了一會兒頭。


    喬向廷給他倒上酒,他端起酒盅喝了一口,說:“我這叫自作自受。想當年一心疼孩子,如今說什麽也晚了。好在有族長和大夥彈壓著,他弟兄倆還能賞我口飯吃。要不是大家夥兒,我早餓死在寒窯裏了。唉,過一天算一天吧,等閉了眼,苦日子也就熬到頭了。”


    喬老頭隻是歎息。


    兩人喝了一會兒酒,喬老耙雖然嘴上抱怨兒子不孝順,但心裏總還是護駒子的,便又婉轉口氣說:“唉,天下隻有狠心的兒女,卻沒有狠心的爹娘!其實,他弟兄倆心眼兒倒也不壞,就是娶的屋裏人不行。他倆以後要有什麽不對的地方,還請兄弟爺們多擔待點兒。——兄弟你也勤說著你倆些兒,教你侄子往正道兒上走。嗯,隻要有人和他倆交心,總還不至於走邪路。”


    喬老頭微微搖頭,心有顧慮地說:“連自己的爹娘都不孝順的人,隻怕也難真心與人交心。”又指指小五,歎口氣說:“唉,不管咋說,以後他們弟兄們處得長,都幫襯著些兒吧。”然後都低頭喝起悶酒來。


    喬向廷怕他倆是上了年紀的人,都不勝酒力,就隻讓著多吃菜、少喝酒。等著喝的差不多了,便端上饃來吃飯。喬老耙過年也見不著白麵饃,今兒有酒有肉,還有雪白的饃饃吃,他鼻子一酸,和著眼淚往下吞了。


    喬老頭見他落淚,忙安慰他說:“老哥放心吧,以後你也用不著難為自己,要是你那裏斷了頓兒,隻管到我這裏來。有我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隻是不敢給你送,讓你家那兩個孩子知道了,又是事兒。”


    喬老耙一個勁兒點頭。


    三人酒足飯飽,喬向廷帶了些飯食,把喬老耙送迴去了。


    第二天,喬向廷又得到了村裏湊的賞銀。


    夜裏去巡邏時,孫騾子、劉猴子和老光棍都羨慕得要死。孫騾子說:“唉,人都是個命,你說我跑迴家裏去幹什麽來?屋裏的那位隻說要臨盆,卻也不見動靜,害我迴去空等了一宿。要是在的話,賞銀也有我的一份兒,這不耽誤大事了!”


    劉猴子笑道:“你好歹還是家有事,我就為了偷個懶,也錯過了這麽好的事。”


    老光棍道:“你倆就別抱怨了。論理兒你倆抽身迴家,我當值也睡老虎大覺,都應受罰的。是族長說咱仨吃了上頓沒下頓的,這才豁免了咱。感恩還來不及呢,還提什麽獎賞?”


    喬向廷聽了,笑道:“你三位雖然臨時有些差遲,但也都是事出有因。平日也都熬眼受累的,我心裏有數。今兒賞銀已放在家裏了,明兒我來時帶過來,咱們分了,怎麽樣?”


    三位聽了,麵麵相覷,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喬向廷見大家沒聽明白似的,又大聲說了一遍:“明兒我就把賞銀分了,咱哥幾個都有份!”那三個大喜過望,騾子和猴子一下把喬向廷摟住,一疊聲地叫他“哥”,阿胡也樂得咧嘴笑。


    天亮後,喬向廷迴家和老爹說了這話。他爹沉吟了一會兒,念了聲佛,說道:“我知道這幾個人。孫騾子和劉猴子都是租種了喬廣亨家的地,他家的地哪是好種的?他家算盤珠子撥拉得震天響,都能榨出人的骨髓來,那兩家人辛苦一年,也剩不下幾粒糧食。孫騾子家裏人口多,孩子一大堆,俗話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孩子們一個個能吃不能幹,日子怪難熬的。劉猴子的老娘常年有病,孩子也不少,日子也難過。如今你既然已和他們說了,那就跟他們分了吧。別忘了那個光棍叔,他雖沒家沒口,可也是個苦命人,從小到大,沒過一天好日子。統共十來兩銀子,多少都有份兒才好。”


    夜幕來臨,喬向廷用布包好銀子,揣在懷裏,早早去牆圩子上了。那三位來得更早,一見他來了,都直勾勾地盯在他身上。喬向廷笑了,就從懷裏取出一個小包袱來,一層層打開,原來是兩個銀錠子,一個銀錁子,銀錠子每個約三兩重,孫騾子和劉猴子一人一個,銀錁子不足一兩,給了阿胡。


    那三位何曾見過銀子?一個個捧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看。看夠了,揣在懷裏,不時用手按一按。


    當夜,三人要喬向廷好生歇著,他仨都不錯眼珠地巡邏了一夜。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炊煙笠民之滄桑歲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半筆煊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半筆煊章並收藏炊煙笠民之滄桑歲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