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到半夜。


    褚師潼輾轉反側許久也未能入睡。


    心中之事仿若千千結,每一條都縱橫交織著將她裹得死死的,怎麽也掙脫不開。


    尤其是關於褚師楓的事,她每每想起就氣的睡不著。


    這般陰毒之人,不是褚師絢就是褚師桓。


    亦或者是許久都未曾有過動作的褚師寒。


    這三個人她一定要想方設法除掉。


    一日找不到秦威,褚師潼就一日無法放心。


    她對身邊人的能力逐漸開始產生了懷疑。


    睡不著的那些時間裏,她細細琢磨了很多關於身邊人的事。


    那些人也不是沒有能力。


    隻是沒有能力找到秦威。


    褚師潼一直想著秦威的下落,她已經迫不及待的需要那把刀在手中了,可不知為何,似乎老天在跟她作對似的,怎麽也不肯讓她找到。


    秦威消失的太過徹底。


    甚至徹底到有些不正常。


    記憶中他的村子,他的家人,全部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沒有絲毫存在過的證據。


    他的存在,像是褚師潼臨死前的一場對絕對忠誠和絕對暴戾的盛大妄想。


    她甚至腦海中冒出一個荒唐的想法。


    難道......因為她的重生,秦威消失了?


    不。


    不可能。


    褚師潼翻來覆去心中煩悶。


    她不屑於這般依賴她人,可眼下周圍的人都讓她用著十分不順手,像是在逼著她承認她需要那把鋒利順手的刀,那條忠心狠辣的狗。


    腦海中,前世的一個場景仿佛被擦去塵土的銅鏡一般依稀浮現。


    那是奪嫡的大後期,朝中除了褚師潼就隻剩下褚師絢一人。


    形勢大好。


    褚師潼慵懶的靠在榻上翻著今日手下之臣上奏批鬥褚師絢的折子,越瞧越高興。


    秦威跪在她腳下,像是一隻被人欺負的小狗,冷硬的眉目間隱藏著幾分難以訴說的委屈。


    垂落的幾縷墨發遮住了他的臉,看不清神色,跪地良久,背脊依舊挺的筆直。


    作為柒王手下權利最大也是最受用的人。


    此時此刻,隻因為給褚師潼上錯了一份糕點,便被罰跪了整整兩個時辰。


    褚師潼心情愉悅,放下書信時餘光瞧見他神色間仿佛有幾分委屈,便扶著桌子緩緩坐直了身板。


    沐浴過後隻穿著一層雪白裏衣,雙足赤裸,被精心修理的幹淨整潔,抬起時褲腳上收,還露出一截白皙粉嫩的腳踝。


    她像是逗狗一樣,以高不可睥睨之姿用足尖輕輕抬起了秦威的下巴,神情傲慢,不可一世。


    男人俊美冷漠的表情隱隱有些克製不住,脖子上的青筋隱隱欲現,沐浴過的花香氣縈繞鼻尖,褚師潼輕佻的動作他感覺自己像是花樓裏賣身賠笑的小倌。


    恥辱和難堪的感覺,詭異的化作瑰麗的紅霞彌漫在臉上。


    可褚師潼並未看到秦威平靜目光下克製的瘋狂,準確來說,她甚至未曾仔細去看。


    因為在她心裏,秦威隻是一條狗而已。


    無論是一身裏衣的出現在他麵前,還是落魄之際披上他的衣裳,甚至麵對無數個想刺殺她的暗衛被他抱在懷裏,他幾乎千瘡百孔,而她毫發未傷。


    她都覺得是應該的。


    跟一條聽話忠誠的狗,講究什麽男女有別,講究什麽恩情,講究什麽主仆之間和諧共處。


    都是笑話。


    她那時心氣高傲,不把一切放在眼裏,以為皇位已是勢在必得。


    麵對秦威被罰跪兩個時辰,也隻是飄飄然的一句。


    “跪不住了?”


    秦威抿唇,垂下眼瞼,外表在如何冷硬,對她說話都是小心至極的乖順。


    “屬下有罪,自該認罰。”


    褚師潼的嘴角輕輕勾起,淺如琉璃的眸子裏彌漫著嘲諷的笑意。


    “你似乎看起來很不服氣呢。”


    他越是這般乖順,褚師潼心中的戾氣便越是瘋漲。


    那時,秦威這種毫無緣由的至死忠誠,讓她肆無忌憚。


    秦威低聲道:“屬下不敢。”


    褚師潼故意火上澆油:“你若不服氣,大可跟本王直言,本王身旁不缺你這一個護衛,多得是人看中你現在的位置。”


    她就是故意的。


    閑來無事,她慣來喜歡逗秦威,看著冷漠死板的秦威一忍再忍,好似這種無限試探換來的忠誠,才能讓她一直懸浮的心有所安定。


    秦威的眸色悄無聲息變得深邃起來,仿佛這句話觸碰到了他無法忍受的底線,一直以為的乖順竟在此刻被親手推翻。


    他緩緩抬眸,對上褚師潼的視線。


    望著那雙冷茶色的琥珀瞳子,冰冷透徹毫無感情的眼睛,永遠都在試探的不信任感。


    秦威也像是終於無法繼續忍受了一般,神情冰涼的開口。


    “若殿下不需要屬下了可以直言,無需這般試探,屬下自會另謀發展。”


    褚師潼上一秒還帶著笑意的眸子,下一秒仿佛瞬間跌入冰窟,寒徹入骨,微眯起的眸光帶著幾分危險的氣息,像是能把眼前說出這句話的人千刀萬剮。


    她沉不住氣了,緩緩俯身靠近,聲音陰冷,語氣仍舊勉強保持著從容。


    “威爾,你有膽再說一句。”


    秦威定定與之對視,目光堅定沒有絲毫退讓,一字一句的開口道:“若是殿下不需要屬下了,屬下自請退離。”


    褚師潼深吸一口氣,盡力維持著臉上的表情。


    下一秒,毫不猶豫的一巴掌打在秦威的臉上。


    力氣不大。


    打的速度也不快。


    憑秦威的武功,想躲開簡直是輕而易舉。


    但褚師潼心知肚明。


    他不會躲。


    秦威被打的稍稍偏過頭去,淡淡的紅印在他本就蒼白的 臉上格外顯眼。


    “是本王太過縱容你了是嗎?”


    褚師潼冷笑:“你以為你是什麽東西?本王離了你難不成就奪不到這個皇位了?”


    秦威卻在此時,慢慢將頭轉過來,眸光深沉,言語裏卻帶著十成把握一般,篤定的說:“您離不開我。”


    沉默的空氣帶著無聲的硝煙。


    兩人眸光的對峙,仿佛岩漿灌進了冰山之中。


    褚師潼的暴脾氣難以克製,秦威情緒穩定的可怕。


    “滾出去!”


    褚師潼拾起桌上的茶杯,對著秦威身上狠狠扔去。


    已經微涼的茶水灑了秦威一身。


    杯子也在砸到秦威身上以後,摔到了地上。


    所幸褚師潼是照著胸膛砸去,並未朝著臉扔。


    秦威無聲起身,行了個禮之後沉默的離開。


    也正是經此一別。


    褚師潼生氣把秦威調去了看不到的外圍做護衛。


    後沒幾日褚師禦過世,褚師潼迫不及待發動兵變,百官麵前被戳穿身份,眾臣紛紛倒戈向褚師絢,褚師潼及其當時身旁所有護衛以大逆不道謀反罪被全部拿下。


    在獄中時,褚師潼聽說秦威帶兵包圍了整座地牢來救她,但似乎在眾人得知她是女兒身之後,連手下的士兵都開始了反叛。


    出了內賊,秦威救人不成,反因重傷而死。


    褚師潼迴想起這件事,忽然想起了秦威那句話。


    ——您離不開我


    好似確實有所因果。


    若是逼宮那日秦威在,褚師潼還有一絲可能離開。


    但褚師潼不願相信。


    若是信了,豈不是說明她想要那個位置,就真的離不開秦威的幫助?


    她在朝中費盡心機才一步步走到那日,怎麽甘願承認即將登上天下至尊之位的自己需要一個奴隸的幫助。


    不過一條狗而已,又不是千軍萬馬,憑什麽值得她低頭。


    可......想起秦威說出那句話時堅定的神色。


    褚師潼心中的火氣和委屈就伴隨著鋪天蓋地席卷。


    直到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火氣,她抄起一旁桌上的茶杯狠狠扔了出去。


    “你做夢!本王才不需要!”


    “嘭——”


    瓷器的碎裂聲連連炸響。


    伴隨著的,是褚師潼從未有過的,仿佛困獸一般發泄的狂怒。


    “沒有你!本王照樣可以!你以為你是什麽東西!”


    守夜的碧水嚇了一跳,她連忙進屋查看,隻看到地上碎裂的瓷片。


    “殿下!殿下您沒事吧?您是不是夢魘了?”


    褚師潼聽到碧水的聲音,好似神智才從過往的迴憶中被拉扯出來。


    她喘著氣,好似噩夢驚醒。


    看著一地狼藉,心中說不出的悲憤化作酸意彌漫鼻尖。


    手狠狠擰了擰胳膊上的肉才將前世失敗的事當做窩囊氣咽下。


    “無事。”


    褚師潼沉了口氣,語氣幹啞疲憊道:“做噩夢了,你先下去吧,明日再收拾。”


    “是。”


    碧水臨走之前,猶豫的在屏風後停留了許久,才小聲說道:“殿下,那個叫「秦威」的人季大哥已經派人去找了,聽說這次派了上千個人去各州搜查,殿下放心,一定會找到的。”


    “知道了,下去吧。”


    碧水走後,殿內再次陷入了沉寂的黑暗。


    無盡的壓抑中,良久才傳來一聲無奈而疲憊的歎息。


    “是我錯了,快出來吧......”


    時至今日。


    她才終於承認了自己當初過火的試探錯了。


    ......


    直到清晨,雨聲漸漸變小,褚師潼才蹙著眉沉沉睡去。


    得了休沐特許,也因為昨日睡的比較晚,一直睡到了中午才起。


    還是被碧水喊醒的。


    “殿下快些起來吧,小侯爺和司世子都在前廳等著了。”


    褚師潼這才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想起昨日因為褚師凡被褚師禦下旨奉命帶兵出征之事,從朝中迴來就特意送了請帖去長公主府。


    她現在是不知道怎麽見長公主。


    因為長公主當初要求她斬草除根,遞請帖的時候,褚師潼並未這般做。


    現在好了,褚師楓瞎了,全京城都以為這件事是褚師潼做的,褚師潼倒好去見長公主了。


    至於司景離......不知道他為何跟褚師凡一起來了。


    褚師潼揉著眼睛,任憑碧水扶著起來更衣。


    “堂兄從哪裏來?”


    “從宮裏來,今兒小侯爺被傳進宮,陛下下旨讓小侯爺帶兵出征,還給小侯爺定了封號呢,賜了「定德」二字。”


    看來是躲不過了,旨已經接了,收迴是不可能的。


    抗旨不遵,死路一條,隻能去了。


    褚師潼眼都睜不開,聽到這封號多少明白了些什麽。


    長公主的封號是「文德」,褚師凡的封號是「定德」,看來褚師禦現在對長公主有了嫌隙,否則褚師凡作為武將出身,怎麽可能用這兩個字。


    怪不得褚師禦讓褚師凡前去,看來也跟長公主最近的動向有關。


    或許是覺得自己跟長公主走的太近,褚師楓之事長公主也多少有參與其中。


    “讓季書去查一下最近長公主府的動向。”


    “是。”


    待褚師潼沐浴更衣完,已經過了四分之一個時辰了。


    她一身黑衣如常踏進前廳,照常聽到褚師凡和司景離在鬥嘴。


    “你也真是話多,堂堂侯爺還管人家幾時起,官兒還沒當上,權職倒是學會濫用了。”


    這話是司景離說的,且語氣裏充滿了嫌棄。


    褚師潼無奈笑笑,估計是褚師凡坐不住了抱怨幾句讓司景離聽著了。


    褚師凡撇嘴解釋道:“我就是說一說, 世子殿下你說話真難聽,什麽叫官兒還沒當上,我去戰場還能不立功?你當小爺這一身本事是嚇唬人的呀?我上了戰場第一個往前衝,等我贏得一身戰功迴來娶媳婦的時候,世子殿下你可別說些子什麽膈應人的話,聽得人牙酸。”


    “本世子窮瘋了才酸你。”


    司景離的話裏透著點莫名的優越感,道:“本世子在媳婦麵前不可能像你似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慫的像個鵪鶉。”


    褚師凡被懟成了啞巴,憋屈的不行。


    抬眼看到褚師潼進來了,眼前一亮,跟看見救世主似的,趕緊上前訴苦。


    “小七呀,你可終於來了啊,你再不來我可要被世子殿下罵成啞巴了呀!”


    褚師潼笑笑,看了司景離一眼:“世子殿下才不是那樣的人,堂兄莫要誇大其詞。”


    司景離依舊一身紅衣,鮮豔似火,如同他本人,俊美明豔,矜貴之氣一覽無遺,無論什麽時候看到,都有種對完美之物心生向往的感覺。


    隻是他卻沒有平日裏那般反駁褚師凡的意思。


    望著褚師潼,眼神有些猶豫,欲言又止般。


    褚師潼察覺他有些不對勁,但什麽也沒說,也沒問。


    想跟司景離說話,都是在褚師凡走了之後的事。


    碧水著人送了午膳上來。


    褚師凡瞧著滿桌的飯菜,欣喜之色流露於表。


    “小七,你這兒的兔子飯終於變成滿漢全席了。”


    “這就滿漢全席了?”


    褚師潼輕笑道:“我早就不吃兔子飯了,這些都是米其林的新品,堂兄應該經常吃吧。”


    “沒。”


    褚師凡的筷子根本停不下來,緊吃著還說:“我一直在軍營裏,好久都沒吃這麽好的飯菜了,剛迴家得知你給我送了帖子趕緊就過來了,一會兒吃了飯又要迴軍營,可得在你這兒多吃點,不然下次吃這麽好的飯菜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


    褚師潼知道此事無法挽迴,隻得歎了口氣,道:“堂兄,你帶兵出征之事,姑母怎麽說?”


    褚師凡頓了頓,有些莫名其妙的說:“怎麽說?還能怎麽說?自然是支持啊,男子漢大丈夫成家立業,母親都支持我去軍營了,自然也支持我帶兵出征啊。”


    褚師潼的眸子無端深邃了些,她心不在焉的夾了一筷子菜放進碗裏,有意無意的問。


    “那堂兄覺得此次前去,戰事大約多久起?勝算又有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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