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不會結尾


    第五十章 暴雪無聲


    麵色蒼白、神情呆滯的陳劭雖然睜開了眼睛,但對周遭的一切都沒辦法做出反應。陳劭黝黑的眼睛裏寫滿了高度緊張,但奈何四肢軟弱,他隻能驚恐地伸著手,又抓了虛空。


    醫生剛清理過創麵,正在滴注青黴素,溫恪怕陳劭碰到針,又怕握著他會弄疼傷口,隻能輕輕地籠著陳劭的手。


    窗外,風夾著雨星,像異世界的千軍萬馬衝撞著玻璃,溫恪背對著窗,眼看著陳劭安靜地睡了過去,他漸漸坐直了身子,他少有這樣嚴肅端坐的時候,就像背負了一個十字架,背脊直挺僵硬。急風驟雨來的時候,他就這樣巋然不動地守在這。


    溫恪傾身,俯到陳劭胸口卻沒碰到,那脆弱的胸腔裏迴蕩著並不活躍的心跳。


    陳劭微弱的意識因為藥物作用,沉到了更深的地方,他覺得自己很輕很輕,仿佛變成了一隻蝴蝶,雖然眼前是千丈溝塹、萬丈深淵,但他有靈巧的翅膀,在對岸,有隻白淨細長的手輕輕伸出食指在召喚他,那不甚清楚卻有如命運的召喚,讓他跋山涉水也想飛過去。


    溫恪柔軟溫熱的嘴唇在陳劭額頭上輕輕碰了一下,放柔了聲音說,“等你醒了,我做你的朋友,做一個在你需要幫助的時候就提供幫助的朋友。現在,你好好睡一覺,什麽也不要想,壞的終將過去,好的總會來臨。”


    陳劭在身不由己的睡意裏感覺到自己終於飛到了對岸,落在這綿軟溫暖的指腹上,那觸感格外的熟悉安全,他像住進了堅不可摧的城堡,陽光雨露,化在心頭。


    溫季明看著座鍾一圈一圈走過十二點、一點,他想過,溫恪可能不迴來,起碼是今晚不會迴來。


    但沒成想,門開了。


    淩晨的時候,雨星已經成了暴雪,門開的那瞬間,肆虐的風雪跟著溫恪一起卷了進來,地毯上落下濕漉漉的腳印,雪化成水順著溫恪已經長長的劉海流淌下來。


    溫季明剛想開口說什麽,但在距離一步的地方,溫恪沉如墨色的眼睛和冰冷苛刻的態度讓溫季明的心一點一點涼了下去。溫恪神情淡薄沉鬱,無聲無息地走上了樓。


    溫季明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隻覺得,如果說之前的溫恪是在他手裏企圖掙脫的魚,那現在就是被放迴水裏卻彈都彈不起來的瀕死的魚,硬生生沉到了靈魂的最底。


    風雪如判官,這場感情在無情的審判中被嚼碎地灰飛煙滅。


    一切都好像迴歸了原位,又好像全然錯位。


    溫恪每天上學的時間越來越早,放學的時間越來越晚,小林叔從後視鏡裏望著他,一路上他隻看向窗外卻一言不發。他明明還生活在這個屋子裏,披星戴月的作息讓他幾乎和溫季明不怎麽碰麵,就算是溫季明等著他迴來,他也沒再和溫季明說過半個字。他像生活在這個家裏的租客,隻租賃了那一小間臥室,在日複一日中等待著長大成人。


    溫季明無法忍耐這樣折磨刺痛的堵塞感,“你還要跟我置氣到什麽時候?”


    溫恪嚴厲冷淡的麵孔,一聲不吭地默默站了一會兒,“沒有。我隻是,覺得累了。”


    電視機裏不合時宜地響起新聞播報的聲音。


    “今天我市鏡湖區法院受理了我市第一例同性戀扭轉治療案,林意強為此案的原告,上個月,他前往我市頤和醫院精神科接受扭轉治療,期間醫生對其進行了催眠和電擊。但林意強表示治療並未讓他變成異性戀,反而讓他承受了更大的精神壓力。下麵是他接受本台記者采訪時的迴應。”


    林意強的聲音從電視裏傳出來,“我今天站出來,不僅是想維護我自己的權益,我更是想告訴千千萬萬的青少年不要相信什麽扭轉治療。治療的時候,我的身體都在抖。所謂的同性戀矯治不過是醫院的虛假宣傳。其實早在2000年,中華精神科學會發布的《中國精神疾病診斷標準第三版》就將同性戀從精神障礙診斷標準中去除了。但我和許許多多的人一樣,被誤解,被汙名,如果社會上同性戀的知識沒有得到普及,這些荒誕的求醫個案依然會層出不窮。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去尋求任何治療,因為,我相信同性戀不是病。我也相信,法院會給我一個公正的判決。”


    溫季明試圖關掉電視,遙控器卻失了靈,怎麽也摁不動。


    溫季明慌張的視線在電視和溫恪之間來迴遊移,溫恪卻凝神默默上了樓。


    “溫哥,你好久沒來學校,怎麽來了也不說話啊。”剛進教室的謝弛反身坐在陳劭的空座位上,看著手底下不停刷題的溫恪。


    溫恪垂落的眼睫,眼睛裏都是沉默的陰影,“別坐這。”


    謝弛渾身一緊,麻溜站起身迴了自己座位,“過兩天就期末考試了,陳劭什麽時候迴來啊?”


    剛問出口,謝弛就後悔了。


    空氣幾乎凝固,溫恪靜默地看著他,又低下頭做卷子。


    辦公室裏,老王看著消瘦了一大截的陳劭,止不住的心疼,“陳劭啊,你受傷的情況學校都知道,你這一學期以來進步也很大,平時成績都很好,所以教務上決定,不管你期末成績如何,你都可以繼續留在一班。”


    陳劭沒什麽表情地站在那裏,清瘦的側臉隱沒在門的陰影裏,語氣疲憊而無動於衷,“不用了。對大家不公平。我右手目前還寫不了字,隻能做選擇題,能考到幾班就幾班吧。”


    老王還想說什麽,陳劭卻往後退了半步,欠了欠身,離開了辦公室。


    陳劭進班的時候,溫恪一動不動坐在那,溫柔的眼睛裏閃爍著熠熠微光,卻在陳劭走近的時候,低下了頭。


    兩人相距不過咫尺,誰也沒說話。


    半晌,陳劭唿了口氣,繃緊的下頜線隨著疲倦短促的唿吸稍稍放鬆下來。


    但陳劭不是來上課的。他默默地收拾了東西,就大步離開了教室。


    溫恪少頃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他本能地追出去,但看著陳劭孤鳥一樣的背影,掌心裏絲絲沁出的潮濕提醒著他,沒能喊出聲。


    來自世界盡頭的風吞噬著教學樓裏的讀書聲,陳劭在風中加快腳步,路過的一個又一個人影都隨著被揚起的衣角甩在身後,少年人的哭聲笑聲,都不再屬於他。


    萬裏路上再無歸途,也無去處。


    寒假前一天,學校著急地放了榜。


    “你每次當第一你不累嗎?”謝弛搭著溫恪的肩膀。


    溫恪目光一直在密密麻麻的名次表上逡巡,找到了,三班第二名。


    “劭哥厲害啊,聽說他隻答了選擇題,就這都年級前一百呢。”謝弛跟著看到了陳劭的名字,“多虧你給我的考前寶典,擦邊28名,不然我去了二班,劭哥去了三班,你一個人得多孤單。”


    溫恪站在陰天灰幕之下,說不出話。


    “不過你可是跟高一時候不一樣了,你現在解題步驟寫得那叫一個清楚,就跟等著我來問你一樣。嘿嘿,你怎麽對我這麽好?”謝弛看著溫恪悶悶不樂的樣子,想逗他開心。


    溫恪迴神,轉頭看了眼謝弛,勉強地笑了一下。謝弛那瞬間覺得溫恪快哭了。


    溫恪揮了揮手,快步離開人群。越走越快,跑了起來。


    就像是要發泄似的,溫恪越跑越快,橫穿過川流不息的馬路,推撥開摩肩接踵的人群,衝過冬日的迷霧,跨過落日的餘暉,汽車喇叭不停地在耳邊響起,溫恪覺得下一秒被撞飛也沒什麽了不起。


    一聲驚雷,溫恪驟然驚醒,抬頭望著低垂的雲層,慢慢蹲下身,大口的唿吸著冷冽的空氣,終於,蜷縮著,發出了一聲沉悶的、無助的、嘶啞的抽泣。


    “你數學進步好快啊。”白羽交給了陳劭一本全新的數學教輔書,“今天能把這個做完嗎?”


    陳劭接過書,點了一下頭。


    “以前光顧著補物理化學,其實數學這個半壁江山才是大商機。”白羽邊喝咖啡邊翹著腿看向窗外,“我以前還和你們班那個叫溫恪的說,你不擅長做數學附加題,這下打臉了。”


    陳劭捧著書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時間好像迴到了暴雪那天的便利店,溫恪喜滋滋地捧著牛皮本給他,溫恪發茬毛茸茸的觸感似乎好像還停留在手心。什麽電擊、什麽心理商談、什麽冷言冷語,那份感情一直存在在那。無法按捺的悲哀和思慕似乎像倒流的雨水,要重迴天上去,卻因為低沉的天花板隻能在狹小的空間裏沉沉地迴蕩。


    寒假的時候,江耳東迴了渝州。


    車停在江邊的橋洞內側,迴旋的風打著轉地撩撥。江耳東左手手肘搭在車窗邊上,把玩著一個金屬打火機,黑色寸頭已經長長,被江風卷地半濕半幹的發絲因為風來迴搖擺,顯得很放鬆。


    “讓你跟我去滇州,你不去,說給你換房子,你也不換,前陣子還有好幾天,電話不接,信息不迴,你迴撥給我的那天,我人都到機場了。你以後能不能每天迴我個字,啊?不要動不動玩失蹤。”江耳東側身望著陳劭。


    陳劭掏了根煙咬在嘴裏,伸手就想去拿江耳東把玩在手裏的打火機。


    江耳東反應快一步,把打火機攥在掌心裏。還沒等陳劭去摳開江耳東的掌心,江耳東先一步把陳劭嘴裏的煙抽走了,拿過來叼在犬齒,“嗙”地一聲點著了,吸了一口,“你什麽時候喜歡抽帶爆珠的了?”


    陳劭皺著眉,不說話。


    江耳東夾出煙,遞到陳劭嘴邊,“還你。”


    陳劭眉眼長,瞳仁深,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格外疏離,拿手推了一下,“不要。”


    江耳東眉角輕輕挑起,笑得狡黠,湊身過來看著陳劭,年輕男子的純情和成熟糅合在一起,一口煙從江耳東的咽喉打了個滾,帶著口腔的溫熱,噴了陳劭一臉。


    陳劭那張死氣沉沉的臉上終於有了反應,偏著頭咳嗽了兩下,瞪著江耳東,“你幹嘛!”


    江耳東覺得有趣,笑得整個人都在發顫。突然,話語間殺了個迴馬槍,“他喜歡爆珠煙?”


    陳劭赫然一愣。


    江耳東自嘲地垂下眼睛,摁熄煙頭,毫不留情地丟出窗外,“你們?”


    陳劭閃電般地搶聲,“沒有。”


    江耳東的聲音充滿了壓迫感,“沒有就好。”


    江耳東猛地攬住陳劭的脖子,逼他和自己額頭相抵,江耳東很喜歡這個姿勢,好像可以在近距離的四目相對裏直接看穿陳劭的心意,不用窺伺,不用懷疑,不用反複試探。


    但現在,江耳東在這一刹那,迷失了自己。


    陳劭蒼白麵色上的沉默就像是致命的誘惑,風聲唿嘯,溫度卻在一點一點攀高,江耳東溫熱的指腹貼在陳劭後頸皮膚上,江耳東的鼻息已經亂了方寸,車裏的空氣熏然欲醉,每一秒鍾都流逝地很慢很慢。


    江耳東每次強製訓話的時候都會這樣,陳劭微微偏頭,想掙脫,卻又習慣性地等江耳東把話說完。


    江耳東看著陳劭眼睫下因為偏頭而移動的陰影,深埋在心底的那片私欲、情欲、愛欲就像複活的火山轟然鳴響。


    陳劭臉一偏,唇角處感覺到了江耳東溫熱的親吻。


    陳劭大腦一片空白,渾身每個細胞都是難以置信的惶恐。


    江耳東仿佛從無邊暗夜裏走了出來,每一寸肌膚下的血液都在炸開煙花,柔軟的觸感讓他情難自禁地生出勇氣,雙手用力箍著陳劭的腦袋,沉溺地加深這個吻,江耳東經驗老辣,捏著陳劭的下巴,就逼迫他張開了嘴,江耳東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已經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孤注一擲的觸感就像導火索,已經把他的五髒六腑全都炸得粉碎,體溫升騰著,一切的一切都焚燒成飛灰。


    陳劭滲著發著抖,“你瘋了!”說著猛地推開了江耳東,憤怒地看著他。


    “你可以喜歡他,為什麽不能喜歡我?”江耳東反鎖了車門,捏著陳劭的臉,強迫他看著自己。


    陳劭神情複雜,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半晌,就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江耳東,“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江耳東顫聲道,“我想過你結婚生子,我當孩子的幹爹。可你,偏偏喜歡了一個男生。”


    江耳東使足力氣把陳劭抱在懷裏,陳劭因為大病一場,原本就抵擋不過常年格鬥的江耳東,這會兒他大腦缺氧地隻覺得恐懼。


    江耳東貪戀臉頰緊緊貼合的溫熱感,鼻子裏充斥著陳劭的味道,讓他格外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對陳劭的所屬權,他手掌輕輕撫著陳劭的後背,企圖讓陳劭停止掙紮,近乎乞求的問,“你喜歡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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