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蓉蓉住進靜竹庵的次日,二哥謝芸飛就來接她迴去。


    謝芸飛二十三四歲,長得人高馬大,臉色有點蠟黃,大約是縱情聲色之故。


    “在姑媽這裏住兩天,就迴去吧。”謝芸飛陪著笑臉說道:“王濟昀是有些任性,但還不到無藥可救的地步;最重要的,是他對你一往情深,非你不娶。”


    謝蓉蓉不理哥哥的好意,輕哼了一聲,不答話。


    謝芸飛隻有自顧自地說道:“據王濟昀說,他去年本來是要到咱們家拜訪的;不料在街上先遇到了你,驚為天人,發誓要娶你為妻。”


    謝芸飛見妹妹毫無反應,心中微感不滿,但仍控製著說道:


    “女兒家,嫁給一個鍾愛自己的人,比什麽都強。富貴人家,男人三妻四妾,把明媒正娶的妻子放在心上的,有幾個?”


    “好妹妹,王濟昀一聽說咱們家要悔婚,後悔得拿刀自盡,說是剖出個心來給你看。你想想,他也得到了教訓,先被盧誠之揍得鼻青臉腫,又被王世伯一頓狠揍。他也夠可憐的了。”


    謝蓉蓉聽了這話,轉過頭來,哇一聲就哭了。


    謝芸飛急道:“好妹妹,事情都過去那麽久了,還有什麽可哭的?”


    “他可憐?我呢?在家門口被人擄去,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我不可憐?”蓉蓉哭道:“二哥,我不是哭我自己,而是哭我們謝家完了!”


    謝芸飛一震,泄氣地坐下。


    “二哥,謝家的女兒,在家附近受到淩辱,謝家找不到兇手,是誰的過錯?好了,兇手找到了,謝家竟然要將女兒嫁給淩辱她的人!”


    謝蓉蓉語氣一頓,哭道:“我要是嫁過去了,我一輩子怎麽在王家做人?”


    謝芸飛接口道:“王家……”


    蓉蓉不容他分辯,氣道:“王濟昀挾百萬家財,任性妄為,吃、喝、嫖、賭,無所不為;人命、禮法,哪一樣在他眼中?哥哥竟然認為他是對的。針紮在別人的女兒身上時,你這麽認為,還情有可原;如今針紮在你親妹子身上,你還認為無可厚非?”


    “一個男人,如果喜歡一個女人,更應該珍惜她、愛護她,讓她感到有榮與鄢!使她屈辱、讓她生不如死,這是什麽大丈夫所為?”


    謝芸飛聽妹子說了一通大道理,氣得臉色發紅;論口才,他比他妹妹差多了。何況,他是來做和事佬的,和妹妹頂嘴有什麽好處?


    因此他忍著。


    “王家子弟的所作所為,我不好評論。隻是古人說,方以類聚,物以群分。這幾天,見哥哥很是羨慕王濟昀,妹妹心中膽怯。咱們謝家,如今叔伯父兄們,可有一個是能賺錢的?靠著祖上留下來的田產為生;隱園小築,花銷巨大,家中支出一年大過一年,收入卻一年不如一年。”


    “哥哥是男兒身,不想著建功立業,光大門庭,卻整天和那惹是生非的王濟昀為伍,謝家以後靠誰東山再起?”


    謝芸飛臉色漲得發紫。


    他實在是忍夠了!


    他對妹妹的指責很惱火,卻又無可奈何。


    把妹子打罵一頓,萬一她尋了短見,怎麽和父母說?更要命的是,他迫切地希望妹妹嫁到王家去。在洛陽,看著王家子弟揮金如土、叱吒風雲,他很希望自己也是其中一員。


    隱園謝家銀錢吃緊,他早就知道。謝家祖輩財產,在他祖父一代分家後,留給他們這一支的本來不少。奈何他伯父、父親三兄弟,都不事生產;不辛勤墾荒,田產不會增加;沒有一官半職,何來薪俸養家?


    加上他伯父和父親是享樂慣了的人,隱園小築的歌姬舞姬,哪一個不要花錢?偏偏還好客,園中長年住了三四十個賓客,美其名曰“亞孟嚐”。


    妹妹說她的婚姻大事,他能忍;可說到家事,他再也忍不了。


    謝芸飛道:“不管是名門大族,還是平民百姓,都得有人,才能保持興旺;有人才就會有人脈,有人脈才會有聲望;聲望不足,就沒有聲勢可言。”


    謝芸飛越說越氣:“謝家,咱們這一支,我們這一代諸兄弟,沒有一個足以扛鼎的人;上一輩,爹跟伯父,都不到三十歲就隱居田園;三叔雖然沒隱居,但他在洛陽不怎麽得意;再往上祖輩那一代,沒有位居三公者,位列九卿的,也隻有幾個。”


    聲望不高,人脈便會不足;人脈不足就沒有勢,勢一落就很難東山再起。


    謝家如想重振昔日雄風,這條路相當崎嶇,這一代的子女即使有能力出頭重振家聲,也不是易事,何況出類拔萃的子孫本就難求?


    謝芸飛試圖繼續以家族窘況來打動妹妹。


    “你看洛陽王家,生活得是何等愜意?光是王濟昀、身邊的‘春夏秋冬四季花婢’,就勝過咱們隱園小築數十個歌姬舞妓。你嫁到王家,富貴一生,我也跟著沾沾光……”


    “嗷,我的一生幸福算什麽?你跟著王濟昀吃吃喝喝才是大事!”


    謝蓉蓉見哥哥拿家族榮耀來勸說自己,更加生氣:“為了你的榮華富貴,就把我往火坑裏推?”


    “你這話說得太過分了!王家要是火坑,還有那麽多人想往裏麵跳?你不想想,為了你的嫁妝配得上王家的聘禮,爹跟伯父,賣了五百畝地!”


    “謝家收入一年少過一年,以後還會少!你說我想跟著王濟昀吃吃喝喝,我倒是想要別人跟著我吃吃喝喝呢,那才風光!你不想嫁給王濟昀,無非是為了盧誠之那小子!告訴你,別指望了。盧誠之的未婚妻,就是王濟昀的堂妹子!”


    謝芸飛一生氣,該說的,不該說的,一股腦兒全倒了出來。


    謝蓉蓉聽得渾身發顫,又是氣,又是羞:氣的是哥哥不思長進,羞的是哥哥道破她的心事。


    她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圓圓聽到兄妹吵架時,請了了緣師太過來;了緣師太見謝蓉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急忙給她灌了幾杯茶。


    謝芸飛恨自己的話說得太重了。可已經出口的話,怎麽收得迴來?也是急得團團轉。


    好不容易,謝蓉蓉緩過氣來,還是嚶嚶哭泣。


    了緣師太摟住哀哀哭泣的侄女,歎道:“芸飛,你迴去跟你爹三叔說,王家這迴實在是不可原諒。男兒好色,是天經地義的事,沒有什麽好杯葛的;可是好色好到當街搶女人,這種人,還把女兒嫁過去,是要告訴天下人,謝家的女兒是沒人要的嗎?”


    謝芸飛道:“姑姑,關鍵現在王濟昀在外倒咬一口,說妹子和盧誠之幽會,他是不經意闖了過去,還被打了一頓呢。現在人人都信他的,我們說什麽,別人也不會信。”


    謝蓉蓉哭道:“所以你們就叫我嫁給他,當作什麽事也沒有發生?哥哥,咱們謝家已經敗落到這種田地了嗎?”


    了緣師太哀然一歎:“所以你爺爺讓我嫁到崔家,明知你姑父是個病秧子,還是讓我過了門;所以我不到二十歲就守了寡!”


    了緣師太喝道:“這樣的事情,可一豈可再?我為謝家犧牲了終身,如今絕不能讓蓉蓉也如此!”


    了緣師太杏眼一瞪,謝芸飛心裏發怵,怎敢反駁姑母?隻好悻悻地離開了靜竹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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