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消息傳遍的速度,大抵和阿伏從洛陽來到金陵的時間差不多。


    翌日,大街小巷便在傳陳國能歌載舞的木偶人有多離奇。


    “你們是不知道,那木偶人唱起歌來不知疲倦,跳起舞也不知倦怠,沒完沒了地跳,沒完沒了地唱,叫人一次看個飽。”


    “說的你好像親眼見到了,這世上真有那麽離奇的東西嗎,肯定是傳說吧。”


    “我可沒騙你們,我有個親戚在洛陽從商,他認識的一些權貴可都親眼看見了,這還能有假?”


    “切,又不是你親眼看見,許是你那親戚騙著你玩。”


    被質疑的男子一聽這話,受不了,當即從懷裏掏出一快帕子,小心翼翼鋪展在眾人麵前。


    “能歌載舞的木偶人咱們是見不到,但吳國送來的玫瑰種子和忍冬花,諸位還是能瞧上一瞧。”


    眾人伸著腦袋看過來,卻默契地發出嗤笑聲。


    “吳國當真送來這樣的東西?除此之外再沒別的東西了?”


    “吳國巴掌大的地方,貧瘠的很,能派人來我國建交就不錯了,當年他吳國太子迎娶我們公主時,送的不也磕磕絆絆那點東西。”


    “誰說不是呢,咱們公主也是命苦啊,竟嫁到那種地方去。”


    “好在那吳國太子順利登基,公主搖身一變成了一國之後,多榮耀,往後再生個幾個兒子繼承皇位,那吳國未來皇帝,便有咱們楚人的一半的血。”


    “說的也是,說的也是,哈哈哈,妙哉。”


    宋衍從眾人議論聲中走過,眉頭緊鎖,心中惴惴不安。


    為何送過來的,偏偏是忍冬花?


    多年時光篇轉而過,許多迴憶已記不清楚。


    宋衍這顆心沉悶沉悶的,連帶著腳步也沉重起來,迴到千彩戲法園之時,險些撞倒七師弟。


    “行之大哥,你沒事吧?”


    宋衍擺擺手,行將就木走進房內,正要倒上一杯熱茶緩緩,沒成想,桌上放著一朵忍冬花。


    忍冬花之下,是一封信。


    宋衍目光震撼不已,朝信伸出手,卻不敢觸碰信,更不敢打開信看。


    此刻,他確定一件事——


    她迴來了。


    送去吳國和親的她迴來了。


    這麽多年過去了,她還是迴來了。


    咚咚咚!


    敲門聲打破宋衍的思緒,他忙拿過書信放到枕下,這才轉身將門打開。


    門外站著笑臉盈盈的燕榮榮,她捧著一碗粥走進房間,順勢在一旁坐下,滿臉期待地看著宋衍。


    “行之大哥,我看你今日氣色不好,莫非是昨夜被寒風吹著了,給你做碗七白粥補補氣血。”


    宋衍心事重重地坐下,拿起勺子便舀起一勺白粥往嘴裏遞去,卻被白粥燙到倒吸一口氣。


    “行之大哥,你怎麽心不在焉的?”


    燕榮榮猛然間坐直,不安地看著他,總覺得今日的宋衍,怪怪的。


    宋衍衝她笑笑,搖頭自嘲:“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心急也吃不了熱粥,我是覺得這粥聞著太香,才失了神。”


    宋衍這話說的好聽,燕榮榮難得聽他說這樣的好聽話,非但沒有被唬弄過去,反倒覺得宋衍更怪了。


    宋衍低頭繼續喝粥,心中想的全是前塵往事。


    那段記憶中已經很模糊的往事,那張月光下起舞已經同樣模糊的笑臉……


    他唯獨記得很清楚的,無論何時都忘不掉的,是送她出嫁那日,站在高塔之上眺目相送時,迎風吹來的她的帕子——


    被他親手放進火盆裏燒了個幹淨的場景。


    兒女情長,怎配與家國安定相比?


    注定要承擔起兩國和平的人,怎能任性不嫁?又怎能任性偷偷迴來?


    “荒唐!”


    宋衍想著想著有些生氣,手中勺子狠狠丟下,勺子和碗清脆相擊的聲音嚇得燕榮榮一個激靈。


    “行之大哥……是這粥太難喝了嗎?”


    迎上燕榮榮困惑又委屈的目光,宋衍忙柔聲道歉:“對不住,燕姑娘,我在旁的事,一時動怒,與你的粥無關。”


    說罷,他端起碗,將剩下的粥一飲而盡:“你的粥,很好喝,謝謝。”


    燕榮榮被宋衍的反複情緒搞得有些懵,見他這言語似有趕客之意,當下緩緩起身,接過碗。


    她才走了兩步,一腳還未踏出房門,身後又傳來宋衍肯定的聲音:“真的很好喝,謝謝你,燕姑娘。”


    “不、不客氣……”


    燕榮榮撓撓頭,奇怪地看了宋衍兩眼,又奇怪地邁出腳離開。


    她怎麽也想不明白,一夜之間,宋衍為何變成這般令人捉摸不透的性子。


    燕榮榮才走出後院,大師姐便不由分說將果盤塞到她手裏:“內急內急,勞煩你將果盤送到二樓憑欄處的貴客席去,多謝多謝。”


    燕榮榮端著果盤走向二樓,遠遠的,便看到一個雍容華貴的女人坐在貴客席位。


    她的樣貌精致又大氣,她的氣質清冷又高貴,就像天上的月亮,觸不可及,就該被人高高仰望。


    燕榮榮走近她,聞到她身上有一股很淡但很好聞的清香,這個味道很熟悉,仿佛在哪裏聞過。


    放下果盤的瞬間,燕榮榮忽然想起來。


    這個味道,方才在宋衍房內,聞到過。


    燕榮榮忍不住多看了梨花椅上的女人兩眼,忍不住在心中猜測她和宋衍究竟是什麽關係。


    更忍不住暗暗地想——難怪她看柳寧和宋衍就不般配,原來最般配的人在這。


    女人注意到燕榮榮打量的視線,嘴角微揚,衝她淡淡一笑:“我叫忍冬,你叫什麽?”


    “燕榮榮。”


    燕榮榮道出自己的名字後,忍不住追了一句:“忍冬姑娘,你真美。”


    “是嗎?”


    忍冬見她誇讚自己貌美,臉上浮現出難以掩飾的笑容,手更是下意識觸碰撫摸眼角:“多謝你的誇讚。”


    “恩,尤其是氣質,你的氣質清冷又高貴,讓人看一眼便永世難忘,人群裏也絕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的你。”


    燕榮榮由衷的誇讚,說的忍冬心花怒放,她誤以為燕榮榮是這裏打雜的夥計,忙拿出金子打賞,卻被燕榮榮擺手拒絕。


    “忍冬姑娘,我不是來求打賞的,隻不過是實話實說。”


    “好,多謝你了,你的話讓我重新有了自信。”忍冬的迴答,讓燕榮榮頗為意外。


    她沒想到,這樣的女人居然還沒有自信。


    看台上正上演著神仙索,台下的觀眾手都拍紅了,唯獨忍冬兩眼無神,那雙眼睛仿佛早就飄到了很遠的地方。


    燕榮榮在一旁看著她,覺得今日宋衍的方寸大亂,多半和這位忍冬姑娘有關。


    當然了,忍冬姑娘的不自信,多半也和宋衍有關。


    燕榮榮很快想明白,他們是什麽關係,往昔舊情,藕斷絲連,最是貼切。


    果不其然,當宋衍出現的那一刻,忍冬整個人瞬間繃直,光是看著就能感覺到她的唿吸停滯,目光沉重,整個人幾乎就要失去理智。


    宋衍也一樣,當他抬起眼看到憑欄處坐著的人,也是目光一震,唿吸停滯,整個人如弓上的弦,緊緊繃著。


    燕榮榮覺得自己處在兩人的目光交接之處,十分尷尬,十分多餘,當下忙轉身往樓下走。


    宋衍瞥見下樓的燕榮榮,思緒瞬間清明,他大步走向二樓憑欄處,迎上忍冬投來笑眼的第一句卻是:“你是偷偷迴來的?”


    忍冬眼眸難掩失落,垂眸看向果盤,很快又抬起笑眼:“倘若是呢?”


    “你是吳國的皇後,是一國之母,偷偷迴來既無禮法,更無章法……”


    見宋衍一如從前,還是這般性子,這般將禮法大義放在嘴上,隻覺那種熟悉的感覺重新歸來,心中很是安心,忍不住輕鬆笑起來。


    “宋衍,八年了,你沒變,我也……”她說著抬眼,定定地看著宋衍道,“沒變。”


    宋衍避開她炙熱的目光,聲音冷冽:“是啊,我也沒變。”


    忍冬正要竊喜,宋衍卻又道:“一如那夜的寒風,一如塔上的目送。”


    忍冬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她低下頭,沉默半晌,才開口:“我送你的信,你看了嗎?”


    宋衍用沉默迴答她,沒有看。


    忍冬嘴角微揚,抬眼看他:“為什麽不看呢,是因為不敢看嗎?宋衍,你不敢看自己的心,從前不敢,現在亦不敢,你在怕什麽?”


    宋衍冷笑一聲,看向看台:“我怕什麽,我怕兩國戰事徒增殺戮,我怕黎明百姓流離失所,我怕這金陵遍地浮屍,我更怕洛陽城破國亡!”


    擲地有聲的話語,令忍冬麵生羞愧,頓了一頓,她終於道:“宋衍,我不是偷偷迴來的,我是和吳國的人一起來建交的,過幾日,便要走了。”


    聽到這個迴答,宋衍終於鬆了口氣:“在吳國的時候,一定很想家吧,我送你去洛陽。”


    “好,現在就走。”


    忍冬說著翛然起身,宋衍卻有些猶疑:“現在就走?”


    忍冬笑著看他:“可是不方便?還是……有什麽紅顏佳人需要道別?”


    “是有人需要道別一番,免得不告而別歸來時,她生我的氣。”宋衍坦然承認,這讓忍冬心中很是泛酸。


    八年了,那樣漫長的八年。


    她還記著往昔一切,可他早已移情別人。


    忍冬站在憑欄處,看著宋衍走下樓,又看著他走近那個叫做燕榮榮的姑娘,心中不免疑惑。


    這個姑娘看著古靈精怪,聰明又天真,任性又吵鬧,怎麽會是宋衍喜歡的類型?


    她還沒有想明白這一切,宋衍已經重新站到她跟前,示意她立刻動身去洛陽。


    忍冬邊走邊迴頭,看向不遠處那個長相可愛的姑娘,見她眼神清澈,好似一汪溪水,不免豔羨。


    她曾在銅鏡裏看到過自己這雙眼睛,幽怨至極,就連她自己都不敢凝視。


    而這世上,有人眼神竟然純粹至此。


    忍冬望著宋衍的後背開口:“那個姑娘的眼神很清澈,這樣的清澈我還是第二次見到。”


    宋衍聞言沒有迴應,他知曉這個問題的答案。


    忍冬見他不問,索性自問自答:“第一次見到這樣清澈的眼神,是在你臉上。”


    宋衍停下腳步,迴頭看她:“你是一個人來的金陵?外頭可有人等著你?”


    “我是一個人來的,並無人陪同。”


    忍冬的迴答讓宋衍心生疑惑,一國皇後,怎會孤身來此?


    忍冬見他心聲懷疑,笑著開口:“吳國攏共就那點人,我如何差使他們?故國家土,又何須人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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