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攔了一下,我母親的情緒就突然間爆發了,在我的病床前跟父親吵了起來,說他不顧自己親生骨肉的死活,還說要作死也別拉著兒子什麽的。我父親氣急,竟然抬手打了母親一巴掌,讓她閉嘴。”


    “這一巴掌把一屋子的人都打傻了。因為在人前,我父親一向都是很尊重我母親的。”雲杉抿了抿嘴角,仿佛迴想起當時的情形,仍會讓他感到驚懼難安,“我父親甩手走了之後,母親痛哭許久,卻不肯告訴我他們到底在為什麽爭吵。接下來,母親給家裏的幾個庶妹都定了親。”


    秦時這個時候有些佩服這位雲娘子,她大約知道自己與雲大老爺夫妻一體,是福是禍都避不開,於是盡力想辦法去保全家裏的孩子。


    第170章 涼亭


    雲杉說道:“雲家在短短兩個月不到的時間裏嫁出去了三個女兒, 這事雖然不是什麽大事,但也免不了引人注意,雲家就讓人在外麵傳話, 說有高人指點雲家, 說三個庶妹八字彼此之間有相輔相成的異象,唯有同時出嫁才能保住彼此之間的福運綿綿不絕。”


    秦時點點頭, 歎了口氣,“你父母對子女也算盡心了。”


    傳出八字的話, 旁人哪怕覺得有些奇怪,也隻會感歎雲大老爺夫婦愛女心切。哪怕他們是遇見了江湖騙子,但風水八字這一類的話,大多數人也都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


    雲杉垂眸, “秦哥比我想的深遠,我當初卻是有些埋怨母親這樣的安排, 因為最小的妹妹才剛剛及笄, 原本家裏都說著要多留她們幾年的。但這種事, 我是插不上手的, 隻是生了幾天悶氣。”


    “家裏三個妹妹都嫁出去了,姨娘們竟然也都沒有表示反對,而且我看她們跟我母親之間的關係反而比先前時候更好了。”


    旁邊的幾個人都想著這幾個姨娘常年守在內宅裏過活, 內宅的動靜她們再清楚不過, 自然比雲杉這種住在外院裏的男人知道的內情要多一些。


    “辦過喜事之後, 家裏變得冷清了許多。少了妹妹們和她們身邊服侍的人,又多了不少生麵孔。”雲杉說:“我聽嬤嬤說, 這些生麵孔都是從南邊逃難過來的災民。”


    “以往到了夏秋之際,也會有南邊遭了災的災民們自賣自身。但我記得父母曾說過, 這些災民身份不明,萬一買迴來的是拐賣的人口,日後怕是會卷進官司裏。不知怎麽,他們現在又改變了主意,”


    “那段時間,我總覺得家裏好似一直都有生麵孔出現,後來才反應過來,是家裏買迴來的這些新的下人一直在換,好像他們每一個都在我家裏做不久。問管家,他含含糊糊的說這些事都是我母親安排的,讓我不要多問。我有一次在母親麵前提起這事兒,她竟然嚇得手都抖了起來了。”


    “她說內院的事,讓我不要管,隻管專心讀書。又說過幾天想讓我迴金州老家去,替她看望外祖父外租母。”


    “我迴到自己房裏之後越想越不對勁,怎麽好端端的就突然說起送我迴金州的事了呢?家裏這段時間也並沒有收到金州的來信。我想來想去,決定趁著還沒到熄燈的時候,先去一趟內院找母親問問清楚。”


    “我帶著書童在內院門口就被家丁攔住了,說主母有令,天黑之後就不許家裏人隨意走動,更不許出入內院。因為這規矩是母親定下的,我不好跟他們拉扯,就帶了書童想從人少隱蔽的地方翻進去。”


    “我們繞到了前書房的後院,書童托著我翻過牆,牆後邊就是內院的花園,我當時是打算從池塘邊上繞過去,到主院找母親說話。但沒走多遠,就見池塘對麵的涼亭裏門窗都掩著,又有燈光透出來,好像有人在裏麵說話。”


    “我那時疑惑方才家丁還說主母有令不讓人到處亂走,怎麽這內院裏就有人敢違背她定下的規矩,如此想著就想過去看看到底是誰在那裏。但我尚未走近,就聞到了一股血腥味兒……我小時去廚房玩耍,正趕上下人殺豬,見血暈了過去,自那以後就對血腥氣格外敏感。”


    秦時聽的緊張起來,看一眼趴在墊子上睡得香噴噴的小黃豆和一旁裹在細布裏的小蛇,心想這兩個懂事孩子早早睡著了,也省得被這故事給嚇著。


    他一邊想著,一邊伸手摟住了狼王。雲杉的敘述讓他有一種在看恐怖電影的感覺,故事情節又恰好演到了緊張之處,這個時候手裏必須抱著什麽東西才能踏實。


    雲杉說著,臉色就變了,浮起一個仿佛是要嘔吐的表情,“聞到血腥味兒,我心裏便有些膽怯,打算喊幾個家丁過來一起看看。就在這時,涼亭的兩扇門突然被人從裏麵撞開了,一個渾身是血的丫頭從裏麵衝了出來。”


    “那丫頭身上的衣衫破破爛爛,肩膀上還掛著一塊鮮血淋漓的皮肉,好像剛剛遇到了什麽兇殘食人的野獸。她沒跑出兩步,就被身後飛出的一道紅綾給纏住了。她就那麽直挺挺地撲倒在了地上,被紅綾給拖拽了迴去,涼亭的門又砰的一聲合攏了。”


    “我聽到涼亭裏傳出野獸咀嚼食物的聲音……”雲杉捂著胸口,忍不住大口喘氣,“直到今日,我都在懷疑當日所見會不是是自己產生了幻覺,或者隻是我自己的一場噩夢。”


    搖光就坐在他身旁,連忙拿起杯子遞給他,安慰的在他肩上拍了拍。


    雲杉喝了兩口酒,抹一把額頭冷汗,心有餘悸的說道:“我當時被這突發的一幕嚇傻了,腿腳發軟,站在那裏一動不敢動。這時,涼亭的門又被人打開了,一個穿著紅色衣裙的女人出現在門口,她長得極美豔,嘴邊卻染了血……那模樣滲人得很,我不敢看她,誰知一低頭就見先前跑出來的那個丫頭就躺在她身後的地上,她的衣服都泡在了鮮血裏。”


    雲杉是讀書人,雖然當時整個人都嚇得傻住,但讀書人非禮勿視的的講究到底是刻印在骨子裏的,因此下意識的就將目光從那美豔女子的臉上移開了。


    他這裏再自然不過的一低頭,就瞧見了紅衣女子的身後,披頭散發躺在那裏的小丫環。那丫頭的臉正朝著涼亭門口的方向,視線仿佛從紅衣女子的裙袂邊望出來,正在向他這個少主人求救。


    即便隔開一段距離,雲杉也看得清清楚楚,小丫環的目光已經渙散了。她的半邊膀子露在外麵,上麵的皮肉像是被野狗啃過似的,露出了白森森的骨頭。鮮血鋪滿了她身下的青磚地,正在她的頭發旁邊匯成了一股小溪,緩緩朝著涼亭門外流下來。


    雲杉的視線大約太過驚駭,紅衣女子順著他的視線向下一看,身體便自然而然的朝著旁邊挪了一步,擋住了那小丫環一張已經慘白的不像真人的一張臉。


    然後這女子抬起頭,衝著雲杉嫣然一笑,“是大郎啊,這麽晚了,怎麽還沒休息?”


    就是這麽一句隨隨便便的寒暄的話,讓雲杉頭皮都要炸開了,他踉蹌後退了兩步,滿眼驚懼的盯著眼前這個不知道是不是人的東西,喉頭緊縮,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女子身後一個老婦的聲音不耐煩的說道:“現在還動不得他,放了他走。有雲娘子在,他不敢胡說八道。”


    紅衣女子頗有些遺憾的上下打量雲杉,那目光仿佛廚師手裏拎著刀,正在打量砧板上的一塊肉,然後她舔了舔嘴唇,嬌聲說道:“拿我就聽大娘的。大郎啊,你看,天挺晚的了,迴去歇著吧,啊。”


    雲杉沒有看見說話的人是誰,但他看見紅衣女人身後有一條毛色灰黑的大尾巴晃了一下。他好像挨了一悶棍,突然就反應過來眼前所見是怎麽一迴事兒。


    雲杉呆滯地轉過身,頭也不迴地走開了。他不必上前確認也知道,流了那麽多的血,那丫環定然是沒命了。


    於是,這就是家裏一直在換下人的真實原因嗎?!


    雲杉渾渾噩噩的院子裏不知道跑了多久,等他終於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他母親的院門外,他母親身邊的胡嬤嬤正抓著他的手臂,驚疑不定的看著他,“這是怎麽了?”


    雲杉這才發現自己渾身上下都在顫抖,他深吸一口氣,強作鎮定的問她,“母親睡了嗎?我有事要跟她說。”


    一開口才知道自己的聲音也是抖的。他甚至不能平靜的說完這些話。


    胡嬤嬤像是想到了什麽,連忙打發人進去傳話,她自己不放心地看著他,眼睛裏滿是疑惑與不安。


    雲杉心想,胡嬤嬤應該也知道一些什麽吧?


    原來這就是他母親一直惶惶不安的原因。他想,這是他父親跟那個道士合夥兒謀算的事情,可是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但不管他父親有什麽樣的苦衷,他都要帶了母親離開這裏,離開這些被他父親請進家裏來的的吃人的妖怪,走得越遠越好。


    第171章 雲家的少主


    主院的小丫環引著雲杉和胡嬤嬤走進屋裏的時候, 雲娘子還沒有睡,見雲杉失魂落魄的樣子就有些慌了,“你這是怎麽了?”


    雲杉抓住了她的手, 發現她的手跟自己的一樣冰涼, 且因滿心驚懼的緣故也在微微的發顫。他心裏忽然就被自責占滿了。他的母親這段時間以來一直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可是他卻一點兒也不知道。


    雲娘子從兒子異樣的神情中察覺了什麽, 臉色不由得大變,“你這是……”


    雲杉艱難的喘息, “我剛才從池塘那邊過來……”


    雲娘子臉上的血色一下就消失了,她幾乎是失態地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厲聲嗬斥他,“我是一家主母,我剛說了入夜之後不許亂跑, 你這做兒子的就來打我臉!”


    雲杉如同被人潑了一盆冷水,整個人都凍徹心扉。但他也終於明白了自己的母親、甚至全家人都處在一個什麽樣的處境之中。


    雲娘子見他稍稍冷靜了一些, 便在他手心裏一筆一劃地寫字。


    【天一亮你就走, 別迴金州, 走得越遠越好。】


    雲杉學著她的樣子, 拉起她的手寫字。


    【你跟兒子一起走。】


    雲娘子慘然一笑,搖了搖頭。


    【兩人一起走,誰也走不了。】


    她摸了摸兒子的頭發, 用一種又是生氣又是心疼的語氣說道:“我是你的母親, 我做事自然是為你好。你看看你, 因為親事不合你心意,就鬧得白天晚上讓人不得安寧。誰家孩子像你這般不省心?”


    雲娘子嘴上這樣說著, 手底下寫的卻是毫不相幹的話。


    【我是雲家主母,它們在雲家棲身, 不會希望雲家出事引來旁人的注意,所以我不會有事。】


    雲杉知道她的意思是說,妖怪們不會動她,因為它們需要雲家維持住一個安穩的狀態,不會引來各方的注意。


    但它們不會主動來傷害她,不代表她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裏不會擔驚受怕。


    雲娘子過分謹慎的反應讓雲杉猜到妖怪們可能有辦法聽到他們的談話,他抓著母親的手拚命搖頭,在她手心裏寫道:【一起走】。


    雲娘子搖頭。


    大約是看到了兒子驚慌失措的神情,她不得不逼著自己迅速的冷靜下來。她伸手摸了摸兒子的臉,眼裏流露出不舍的神色,語氣卻更加嚴厲了。


    “怎麽,一聲不吭的,是不是不服氣?你身邊的人難道沒有提醒你,我定下了新規矩?”她說:“你是不是又從池塘那邊翻牆進來的?”


    雲杉眼裏流露出恐懼的神色。


    雲娘子閉了閉眼,眼角沁出淚水,“你是雲家長子,遇事怎能如此毛躁?就算不滿意我給你定下的親事,就不能等到白天再說?非要大半夜的來鬧我?我是你親娘,你還怕我會給你定下不好的小娘子,坑了你?”


    雲杉看著他母親鬢角早早泛起的灰色,心中的悲涼一瞬間變成了對他父親的恨意。他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麽?!


    “這個小娘子與我們門當戶對,也是讀書明理的人,你說,哪裏配不上你了?”雲娘子一邊說,一邊拚命衝著他使眼色。


    雲杉猜到母親的用意,心如刀割,忍不住伏在她膝上嗚咽出聲。


    “沒出息!”雲娘子嗬斥他,眼中卻也落下淚來,“以往縱著你,讓你忘記了自己身為長子的責任。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一次我不會由著你任性。胡嬤嬤,你今晚辛苦些,就在這裏給我看住了這個逆子!絕不許放了他迴去,免得他又跑出去到人家小娘子的家裏胡攪蠻纏,攪黃了這一樁親事!”


    胡嬤嬤顯然也是知道內情的人,她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應道:“老身一定寸步不離地守著大郎。娘子也不要急,慢慢勸,大郎畢竟還小呢……”


    雲杉拚命搖頭,哭的鼻涕都流了出來。自從他從母親身邊搬到了前院書房,還不曾這麽狼狽的大哭過。


    雲娘子也落淚,“你這孽障,這般大的人了,怎麽處處讓人不放心!書院裏不讓帶小廝進去,衣食住行你就要自己學著料理起來,把自己照顧好,否則離開了家門,怎讓我這當娘的放心得下?”


    雲杉一邊哭一邊點頭,他知道她是在叮囑他離家之後好好照顧自己。


    這一夜,母子倆就依偎在一起,絮絮叨叨說了一晚上的閑話,都是些小時候的趣事,以及雲杉要如何在“書院裏”照料自己的話。


    雲娘子時不時還要扯出要給他定親的小娘子,裝模作樣的勸他幾句。至於雲杉要往哪裏跑,她不能問,更不敢給出意見,隻是隱晦的提一句不可迴金州去。


    天亮之後,管家進了內院詢問下聘的事。雲娘子拉著兒子,給他換了一身新衣裳,眼含熱淚的將他送到門口。


    從那之後,兩年多的時間過去了,他始終沒有再踏進過雲家。


    “我是被管家的侄子送出城的,”雲杉紅著眼圈說:“至於親事他們怎麽談的,我就不清楚了。隻知道從那以後,就傳出了雲家與黃家議親不成,雲家大郎憤然離家的消息。”


    “這兩年的時間,我打聽了許多跟雲家有關的消息,也迴憶起過往的一些蛛絲馬跡,猜測我家裏的長輩或許是我爺爺那一輩,或許還要再往前推一輩,與某一夥兒跟妖族相勾結的道士扯上了關係。”


    “他們有很大的勢力,可以給雲家帶來好處,雲家相應的也要為他們做事。讓女妖在自己家裏藏身,大約隻是這些任務當中微不足道的一件。他們肯定還做過別的事,隻是我不知道罷了。”


    “我想,如果還有其他商戶,甚至是官宦人家也像雲家一樣依附於這些道士,或者受其脅迫,不得不聽命於他們。那這些道士的勢力、財力……簡直不可想象。”


    秦時這個時候想到了後世的一些事情。


    他在第六組的時候就知道有不少世家大族是依附於某個能力強大的大妖,或者某個大妖的家族。他們充當這些妖怪們在人類社會裏的代言人,為他們打理生意,招攬信徒,還經常會做一些違法亂紀的事情。


    雲杉所說的這些,與後世那些依附妖族的人家並沒有什麽區別。


    “我二叔和我父親關係很好,二叔也很聽他的話。我猜,我父親做了什麽事,二叔也是知情的。還有雲家的那些大掌櫃,外麵的事情都要他們出麵操持,而且他們當中很多人也是世代為雲家做事,我猜他們也有一些是知情人。”


    所以雲杉在陽關城裏見到了雲家商隊,並不敢上去跟他們相認,反而躲得遠遠的,生怕他們知道了自己迴來的消息。


    “是我不好。”秦時就有些懊惱了,“是我跟雲從盛提起你的。我那時……”


    他隻想著能與家人團聚是一件幸福的事。


    雲杉擺擺手,“這哪能怪你們。家裏的事我根本不敢提,這兩年多的時間,我東躲西藏,在關外還險些丟了性命,也幾次三番跟妖怪們打交道……”


    他說著就有些羞愧起來,“以往隻覺得人遇上了妖,除了逃跑就隻有死路一條。可秦兄弟在石雀城外的院子裏說的那一番話給了我很大的觸動,叫我知道,哪怕是必死之局,拚一把,也未必就沒有活命的希望。”


    他誠懇的望著秦時,兩隻眼睛閃閃發亮,倒把秦時看的不好意思起來。


    雲杉又道:“我跟著沐夜搖光兩位大哥迴來的路上,也悄悄打聽了雲家的消息,雲家這兩年的生意有所縮減,或許那些道士也對雲家有了不滿……到底是我連累了雲家。”


    “到底是你連累的,還是他們之間有了別的矛盾,都還不一定。”秦時安慰他,“你要是這樣想,就辜負了你母親的一腔慈母之心了。”


    他上下打量雲杉,“你母親要是看到你如今的樣子,心裏一定欣慰的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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